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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4《芙蓉》中篇小说《大地节理》(申剑)-芙蓉杂志社

大地节理(节选)
申 剑

泰山风光无限,泰山壁立千仞,泰山的山顶最是辽阔平坦。如果光是这样,那泰山也就不是泰山了。泰山最了不起的是什么呢,是节理,是口子,是疤痕。好多直插天际的岩石都裂了口子,那些口子深浅不一,有大有小,大的可以藏人,小的就像伤疤。也不知道是谁的手那么缺德,把巍峨的山体都给毁容了,把好好的岩石都给弄得破相了。整座泰山布满了裂纹,纵横蜿蜒,横的或是贯通南北,或是绵延东西,纵的呢,都是由下至上,直通通地连天接地,从土里蹿到了云中,从山上扎入了天际。总之都像疤,总之都是疤。这些疤痕的学名叫作节理。刘节理的名字就是这么诞生的。刘节理都满月了,还没个名字,没法报户口,这可是不能凑合的大事。名字要是起坏了,人生是没法平顺的。刘广厦不能容忍坏名字,他的名字就起坏了,叫什么不好,偏偏要叫广厦。结果混到儿子出生,全家人都还住着泥坯子房。倒是盖过无数的广厦,可那都是给别人盖的,刘广厦讨厌自己的名字,这个名字只为别人作嫁衣。起错名字的悲剧不能再延续了,刘广厦必须要给儿子一个名如其实的好名字。
刘广厦于公元一九九〇年的初秋登临泰山,这是他平生唯一的一次自费旅游,此前从没有过,此后也没有过,可谓是空前绝后的壮举。因为他的身份只是民工,当时还没有农民工的叫法,全国人民都把他们这个群体统称为民工。刘广厦之所以旅游,是为了寻觅灵感,给儿子起个绝版的大号;之所以选择泰山,是想效仿古代的帝王们,既然无数的帝王都要在泰山搞封禅,那么泰山就一定是天下最壮美的山。皇帝的眼神能错得了吗,那是绝对不会错的。皇帝可以领错路,可以杀错人,可以亡国亡民,可以玩弄天下,却是绝不会选错旅游景点的。
刘广厦立于泰山之巅,极目远眺,群峰如簇,碧浪滔天。就在片刻间,风过残阳,掳卷了那团火红,于是整个山顶都黯然了。失了光芒的泰山像是卸了妆的美人,盛装是抓人的,素颜是勾魂的,怎么看怎么好看,怎么看都是看不够。再看不够,也得挥别,刘广厦唯有快速下山,与等在景区门口的妻子会合。景区门票有点贵,比火车票还要贵,妻子不舍得买票,只能在大门口转悠。妻子的名字也起坏了,叫做满月,听起来挺美,可是太不实用。两口子自打结婚,总在分离,每年也就只能在春节回老家的时候,才落得几天满月。每个满月都要争分夺秒,都要只争朝夕,总不生育是不行的,总不亲热是要命的。刘广厦和满月夫妇奋战了将近十年,洗不尽万里征尘,望不断日月旋转,终于结出了这颗巨大的硕果。硕果出生时居然九斤零半两,就这火候,就这斤两,明摆着不是凡胎啊。
刘广厦出了景区,满月老远就迎上来,连问,有了吗?找着灵感了吗?刘广厦目光深沉,回望泰山,他说满月你看那些疤,满山节理满山疤。泰山最美是什么?就是这些疤。无疤山不美,无疤人不熟。天大地大大在哪里?就在疤上。这些疤可都是几十亿年才长成的,几十亿年结个疤。这些疤熬过了千秋万代,熬老了日月星辰,几千年的文明有多长,几百年的王朝有多强,跟这里随便哪条疤比比吧,都显不着了。我还看了山上刻的诗词,那些文化人只会看风景看江山看皇帝,他们都不会看疤。会看疤才会看山,会看山才会看天,天是什么,天上也是长满疤的,只不过人眼太短,看不见。咱儿就叫刘节理。这才叫文化,要是直接叫疤,那就白来了。满月仰视刘广厦,她从认识他那天起,就是仰视他的。不为别的,就为文化。
刘广厦是个很有文化的人,虽然每次参加高考都考不上,那和文化没关系,都怪那些出题的文化人不懂文化,出题的水平太没内涵,搞得刘广厦都没有什么可发挥空间,才落了榜的。满月就问,节理就是疤,这名字会不会不吉利?刘广厦反问,我爹叫举人,你爷叫满仓,可我爹是文盲,你爷更绝,他是活活饿死的。还有咱俩,满月之下广厦万千,多吉利呀。都是白吉利,都吉了别人了,吉不着自己有什么用?咱儿刘节理,有节有理还有疤。心有节理外有疤,我要他活得像座山。泰山不倒,节理永驻,满月,你满意了没有?满月遗憾地叹气,自打跟了你,我从来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。你总是让我这么满意,这日子过的,见不着也总是满月。刘广厦又问,来这一趟很有必要吧?虽然你都没进景区,可总归也是旅游了,咱们满载而归对不对?满月频频点头,就是,连旅游带起名,啥也没耽误。刘广厦拍胸脯,该花的钱就不能省,灵感都是买回来的,要是坐在家里就有灵感,那还是人吗?那还配叫文化吗?我本来想给咱儿起名叫三角的,因为咱俩总在长三角珠三角打工,我觉得三角地区都很富。可是跟泰山一比,什么三角八角的,都站不住。富不过三代穷不过百年,跟几十亿年的节理敢比吗?通通都是小菜。满月的眼神恋恋不舍,直望向了景区深处,她说广厦,你刚才是踩着皇帝们的脚印上山的?刘广厦不屑,踩他们干什么?我踩的是自己的脚印。他们的脚下都是血海骨山,我还嫌晦气呢。咱们没他们高级,可咱们比他们干净,更比他们神经正常。千里迢迢来封泰山,不是神经病又是什么?泰山永远都是泰山,可他们呢,不光灰飞烟灭了,还常常被盗墓贼掘坟挖宝,惨啊。满月问道,那人们为什么都崇拜他们?整天写书歌颂他们?刘广厦说文化人到底有没有文化,就看他怎么看皇帝。只会向上看的都是奴才,只会向下看的都是自大狂,平视所有人的才是有文化。
刘节理出生在平原地区,就这么用了个山地版的名字。村里人都觉得这名字起得怪,怪就怪吧,长势喜人才是硬道理。刘广厦和满月反复告诉刘节理,你就是山,你就是山上的疤。刘节理长到十岁,还没见过任何山,连丘陵都没见过。他的眼中只有平原,风风火火的大平原。平原都是一望无际的,都是望不到头的,没边没际,无遮无拦,每天早晨,刘节理步出家门,就那么一眼,天也无涯地也无涯,视线从来就不需要转圜,远看近看姚新义,都是个自由自在。平原总是通透的,风自远方来,百里千里地吹到脸上,风势不长不消,该是多硬就是多硬,该是多软就是多软,时而浩浩荡荡横扫鬼神,时而呜呜咽咽如歌如泣,真的侧耳聆听了,却又什么都听不清楚,只见得落叶满阶,红衰翠减,那是风来了,风又去了。
平原的风雨,平原的村庄,平原的光景平原的人,都是平原塑造出来的,都是平原的属性,平原的筋骨。平原的土地古来肥沃,只要没有天灾人祸,栽下什么样的苗子,就会获得什么样的收成。所以平原的人们,都比较恋土恋家,世世代代的极致追求,就是头顶有瓦脚下有地,老婆孩子热炕头,碗里有肉,杯里有酒,这样的日子叫做金不换。有了金不换,谁也不想离家远走,谁也不舍得自己的地头,自己的平原。古来离家者,多是瘦地人,平原都是肥地,肥地都是留人的。当肥地的人们纷纷离去,不再回头,那不是平原不养人了,不是平原的土地不壮了,而是人心随势,渐行渐远。比平原更丰腴的是远方,比人心更茁壮的还是远方。远方的土地更丰美,远方的呼唤更勾人。刘广厦和满月就是这么离开平原的,那是80年代的早期,他们是最先走出家门的平原人。在他们的身后,跟随着数不清的离乡人,每年都有很多,每年都在剧增,不过没人能记住跟随者,人们总是选择铭记头一个。
刘广厦和满月就是头一个,各自村子的头一个。两人的村子相隔十几里路,路不长,相思太长,80年代的平原春来油绿,秋来金黄,绿的是麦苗,黄的是玉米。那时还没有雾霾,以及诸多乡镇企业所造成的工业污染,能见度犹如千里眼,站多高就能望多远。庄稼不挡视线,刘广厦和满月遥遥相望,都能准确地望见心上人家里的炊烟,或是笔直升腾,或是袅袅四散。看炊烟,就知道灶下烧的是什么柴,根据柴的质地,就能大致猜出那顿饭有多少油水了。满月家里算是富的,月头月尾的饭桌上都能见肉;刘广厦家里太穷,不到过年尝不着荤腥。刘广厦从不自卑,自卑产生于比较,全村人的饭桌都和他家一样,谁也不比谁强。都穷了,就都不觉得穷了。当贫穷成为惯性,千年传承的惯性,人们只能向往,向往油水和细粮。似乎从古至今,油水和细粮总在远方,总在城市。虽然油水和细粮都是平原的土地喂出来的,可是平原的人们就是吃不着。刘广厦比任何人都更为渴望,渴望油水和细粮,于是他年年搞科举,只为着跳出农门,挺进城市,吃上商品粮。
就冲着油水,满月全家反对她跟刘广厦的爱情。不仅反对,他们还不允许爱情这种叫法,他们认为谈爱情是可耻的,结婚和睡觉才是名正言顺的。刘广厦双手齐下,左右开弓,左手抓科举,右手抓爱情,背水一战,再战,回回战败,不过他从不气馁,他说满月,咱私奔吧,奔到南方干几年,我就不信咱不能衣锦还乡。满月忧心忡忡,那你今年高考呢?你要能考上,我家就愿意了。刘广厦说算了,都考四年了,出题的水平越来越低,我是越考越没感觉。头次考试我就差十几分,这次差了八九十分。不能再恋战了,浪费青春。满月说不赖你,都赖出题的太没文化。等你以后混好了,你给别人出题去。刘广厦说那是,肯定会有这天。
私奔很容易,就跟旅游差不多,先到乡里集合,再到县里乘车,坐了几个钟头的长途车,两人抵达省城火车站。刘广厦最远到过县里,满月连县里都没去过。上了火车,满月对爱情没谱了,她整整哭了一路,哭了两天一夜,边哭边说,我要回家。刘广厦就说,我可以送你回家,但我不会再去接你出来。要家还是要我?你快决定。当火车停在了终点站,满月还没哭完,抽抽搭搭地说,你要是出息了,会不会不要我?刘广厦说不会,我再成功也不会嫌弃你,糟糠之妻不下堂。满月急了,我要结婚,我怕你变心。刘广厦仰望万家灯火,还是外面好啊,离家方是大丈夫。从前都是我跟你求婚,这一进了城,全都倒过来了。敢情这城市和农村,啥都是个颠倒啊。

刘节理十六岁的时候,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上学。上学是为了科举,科举是为了就业,如果单靠上学已经不能解决就业问题,那就没有必要再去上学了。公元二〇〇六年的刘广厦,已经在城市奋战了二十多个年头。油水和细粮早已不是目标,所谓的城乡差异,不再是饭桌上的比对,而是身份问题。身份问题就具体来说,也不外乎衣食住行;就抽象而论,那就只剩下所谓的尊严了。刘广厦对刘节理说,你才初中毕业,就这学历没法在大城市混出尊严感的。刘节理哦哦,爸爸,你学历怪高,当年全村就你一个高中学历的,别整虚的,咱只论实的,你进城混好了吗?刘广厦不看刘节理,只看满月,满月心领神会,立即代言,节理,你爸怎么没混好?全村就他混得好。读万卷书,走万里路,识万种人,这还不算混好?刘节理不买账,妈妈,我不会怪你见识短浅,因为你眼里没有世界,只有刘广厦。我是跟着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长大的,他们都说你们俩最不孝,80年代就搞私奔,把他们全给扔了。刘广厦像被揭了短,脸红脖子粗,节理,你才是最不孝,年年春节难得见面,你都是冷脸冷心。早知道你是这样,我还不如不生你。刘节理的声音还在变声期,气愤起来,嗓音总是不男不女的,像电视剧里的公公训斥朝中重臣般,他说就这么定了,我要进城我要工作,我要挣钱,我要追梦。满月哀求,节理,你不能不上学,你必须考大学,上了大学再说圆梦。刘节理极其严肃,你们为什么不能理解我?我们为什么从来就不能好好沟通?我一看书就头晕,你们为什么非要逼我考大学?大学早就没用了,考上也没法找到工作,你们能不能不要再拿老黄历来压我?
从除夕到十五,刘节理和刘广厦针尖对麦芒,谁也降不住谁。说不清是从哪个春节开始,刘节理跟刘广厦不亲了,再也亲不起来了。刘广厦从不亏待老人和孩子,年年返乡都是大包小包的,吃的穿的用的玩的,哪样也没落下过。婴儿期的刘节理只认得爷爷奶奶,幼儿期的刘节理最喜爱珠三角的各式玩具,儿童期的刘节理想死了爹妈,朝思暮想夜夜盼望,每晚临睡前,都要跟刘广厦和满月的照片说话,说着说着就睡着了,睡醒了接着说,说完了就去看日历,只嫌日子太漫长,只恨春节太遥远。
男女间的相思跟父子间的相思实在不同,起点不同,走向不同,终点更不同。男女间有了相思,那得落实,用婚姻落实是最笨的,用床铺落实相对实惠。上床后的男女相思得偿,各自打道回府,满怀相思尽掷床铺,如果床单和枕头也有回忆,那么满世界的床上用品都是相思绵绵的,每根线头都藏满了郎情妾意。刘广厦是个聪明人,却总干蠢事,蠢就蠢在契约,他只相信契约,用契约解决一切相思。相思满月了,他就娶了满月;相思孩子了,他就生了刘节理;相思刘节理了,他就对刘节理好,好得没有原则,没有底线,也没有人格。
每年的六一儿童节和刘节理的生日,刘广厦都要送礼,送大礼,提前半个多月采购,然后到邮局缝包裹,一针一线密密麻麻,想忘也忘不了。即便囊中无钱,即便腹中空空,那也不要紧,借钱就是了,借钱也要寄包裹。由于常常借钱,刘广厦就总是欠债,就连满月都忍无可忍了,她说往后不寄了。你对节理好得变态,乡下孩子凭什么要吃洋奶粉,洋奶粉太贵,城市孩子也没这么糟蹋钱的。刘广厦嘿嘿笑,这就叫作前瞻,城里人还没意识到洋奶粉高级呢。城里人也不比咱们精多少,只不过是比咱们会投胎,生出来就有商品粮。他们是户口本比咱们值钱,不是人比咱们强。等他们回过神来,咱儿早就吃着洋奶粉长大了。你连母乳都不能给他,我得让他吃得比母乳有营养。
刘节理是吃着洋奶粉长大的,不光奶粉,他的玩具和衣服也都是极为超前的。刘广厦可以短期戒烟戒酒,长期蹭烟蹭酒,成月不跟满月搞相思,就是不肯亏待刘节理。刘广厦和满月虽然总在同一个城市,却不是名副其实的夫妻。岁月悠悠,相思如歌,每次唱歌都得开房,虽说小旅馆的房间都不贵,可是开得多了,那也是很耗人的。耗身体,也耗银子,两人都是体力劳动者,体力不济就干不好活,干不好活就会没活可干,那就惨了。最长的时候,刘广厦三个月找不到活,好不容易找了个活,他就把开房给戒了。满月说我想你了,特别想。刘广厦说忍着,忍到中秋节,你宿舍没人,我溜进去整一夜。满月幽怨,广厦,你去求求人呗,让我去你工地上做饭去,那就总有机会了。刘广厦意志如铁,不成,你只能在制衣厂和塑胶厂干活,都是女工,我放心。我工地上都是狼,你要来了,他们的眼睛都能天天剥光你。我情愿牛郎织女,也不能把你搁在狼窝里。
刘广厦最初的理想,是在城里落地生根,彻底摆脱乡下的户口和身份,当然不光是自己,而是全家人。他要把老人孩子都给接出来,都接到城市来生活,三代同堂其乐融融。为了理想,刘广厦和满月都拼了,拼得没日没夜的,拼得比头顶的苍天还要疲劳过度。苍天在上,黑白分明,白天的苍天光照人间,夜里的苍天黑暗无涯,也是要合眼,也是要休息的。当苍天睡觉了,刘广厦和满月还在鏖战,建筑工地和工厂的流水线,就是他们的万里疆场。没有鼓角争鸣,没有铁马冰河,只有计件,计件算钱的计件。
刘广厦的上级是工头,工头的上级仍是工头,说不清每个工地的老板都是谁,反正从老板到工人,这当中总是隔着无数个工头。工程都是层层转包的,越往上头越是挣钱,越往下走越是苛刻,苛刻到了极致,也就到了刘广厦这群人的身上。上头的老板和工头都是金山银海的,中间的老板和工头都是承上启下的,轮到下头的工头和工人了,那就只剩下干活和讨钱了。平心而论,刘广厦觉得身边的工头都不坏,因为他们都是做工人做久了,自己慢慢折腾着,才混成了工头的。都干过活,都讨过钱,也都被上头的工头给黑过,骗过,昧过,想坏也坏不起来,使劲坏也坏不到哪里去。
最坏最黑的工头都是上线的,上线的工头总是连着老板的。老板坏不坏,刘广厦不知道,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够着过老板。他连老板是谁,都常常弄不明白。安得广厦千万间,刘广厦确实做到了,他每天都在履行着自己的名字,就如同履行使命,或者说是宿命。查不清安过多少广厦,反正安好了,他们就该撤出了,撤出这片工地,也撤出这次的活计。似这般南征北战,风尘仆仆,刘广厦几乎踏遍了珠三角的每个城市,他是个很会享受的人,睡着工棚也不耽误仰望星河。南国的夜晚没有星河,霓虹灯太亮,把星星都给吓没了。南国的星空不比平原的星空,平原的星空就像平原般坦荡无垠,群星璀璨,比心上人的眼神还要火热,还要光芒万丈。刘广厦对工友们倾诉,我老家的天空就像土地,伸手都能摸得着。看起来没边儿,踩上去踏实,每寸地都能喂出庄稼。我在家里头上有天,脚下有地,在这里总是不敢抬脚,怕把地皮给踩塌了。四川的工友说,你别骗人了,我老家的天地才最实在,虽然总下雨,总有雾气,可是泥巴地里也照样长稻生豆。东北的工友说还是俺们的地好,冻土怎么了,一年一季的收成才最香,最好吃。这里的地太瘪,每年产稻产三回,啥玩意儿,嚼起来不像嚼米像嚼糠,都是糟米。
刘广厦说故土难离,人人都说故乡美,可咱们怎么都跑这里来了?归根到底,土里刨食养不住人。都是土地,种庄稼的都穷,盖房子的都富,土地就像人,值不值钱那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。让你有多贵你就有多贵,让你有多贱你就得有多贱。认命吧,人和土地都得认命。每当说到认命,工棚里都要喝酒,街边小店的散装酒,很不过瘾,南方的白酒太水性,也不烧心也不伤嗓,基本就是搞意淫,喝出点酒味也就算是个意思了。喝酒之前,没有人肯认命;喝至酣畅,所有人都在谴责命运;不过喝光了就都好了,集体都认命了。贱命就贱命祭妹文翻译,贱命也是命,无非也就是个价格问题。
工地上时不时地就会出人命,摔死的,电死的,砸死的,各种死法都有。每条人命的价格都是不同的,要看老板的心肠慈不慈悲,要看工头的手头宽不宽裕,要看家属会不会闹腾,还要看事情闹大了没有,以及闹开了没有。闹大了就会比较贵,闹开了也能有个差不多的价码,要是什么都没有,家属又都是孤儿寡妇的,那就不好说了。刘广厦见过的人命价格,从几万到几十万不等。其实最可怕的并不是死亡,而是伤残,骨断筋折的还好办,终身残疾才是生不如死,经过讨价还价,拿了笔赔付款回了老家,再怎么俭省,款子也会很快花光的,因为诸多的并发症将会随着岁月逐步显现,来势绵软,后劲却是凶猛,光是看病吃药就足够弹尽粮绝了。

跟所有的民工同样,刘广厦很怕死,更怕残,死的残的都已见过太多,不能不心惊肉跳。仔细权衡之后,刘广厦跟满月交代,我要是哪天那个了,你赶紧把老家所有亲戚都叫来,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,你得包他们吃住跟路费。人多势众,抬着我的尸体跟他们要钱,工头怎么跟你哭跟你诉苦,怎么跟你下跪跟你哭穷,怎么求你吓你,你都别上当。不能火化,搁臭了也不能烧,尸体越臭他们越急,急了就松口了。光是松口可不行,白纸黑字更不能信。你得见钱,收到钱了查清数,对数了才能烧我。满月痛哭,死命抱紧刘广厦,我不要钱,广厦我就要你,我只要你。刘广厦豪情冲天,妇人之见。活着要人,死了就得要钱。咱这种人活着就像白活,死了可不能白死。你搞笔钱回老家去,悲伤个一年半载的,赶紧给我改嫁,把咱儿也给我带过去,过门了先给儿子改姓,可别让他后爹不顺心。刘广厦再次叮嘱,我活着你就全听我的,我死了你就办好三件事,要钱,改嫁,给刘节理改姓。反正你跟谁过你都是我老婆,节理姓什么姓,他都是我儿。高等人才配玩虚的,低等人可得务实,满月你要务实啊。
如果方言也可以被算作外语,那么刘广厦就是个精通多种外语的人才。工地上的工人来自天南地北,五湖四海,整天同吃同住的,没法不生出情分来,有了情分就要掏心,掏心的方式就是唠嗑,干活睡觉都要交流。说得多了,刘广厦就熟练掌握,并可以精确运用多种方言了。每当有新人来,他都用新人的方言跟人家对话;每当有老人走,他都用老人的方言跟人家道别。工地本就是流动的,不变的是楼房,流动的是工人,以及工程本身。工程总是东西南北的,工人总是来来去去的,同甘共苦的就都掏了心。掏心管掏心,掏心可管不了竞争,更管不了抢活。由于总要抢活,总要竞争,总要内耗甚至打斗,刘广厦的多门外语显出了超强的优势。就是靠着卓越的语言天赋,刘广厦逐步脱颖而出,搞得每个工头都很赏识他,经常把他当成翻译来使唤。就像抗战剧中的翻译官,刘广厦极力两头讨好,嘴上跟太君同声同气,心里跟老乡亲如兄弟。工地上都是老乡加兄弟,说着同样的方言,那还不是老乡吗?人在异乡,老乡还不算是兄弟吗?上头有太君的提携重用,下头有老乡的支持信任,刘广厦的春天就这么降临了,就这么百花怒放,蜂围蝶绕了。
精通了多门外语之后,刘广厦手上的活总也干不完。不仅干不完,还能再次转手,转给别人来干。刘广厦就这么把自己给练成了工头。从农民到民工,从民工到工头,刘广厦拼的可不只是力气,是血汗,最主要还是拼文化。方言难道不算文化吗?在别的地方或许不算,但是在工地上,方言可比普通话管用得多。因为工地总是异乡人的工地,工棚总是异乡人的工棚,独在异乡为异客,那是千年前的诗词;同在异乡为异客,方是当今的现实。所有城市的所有工地,所有工地的所有工棚,永远没有本地人,只有异乡客。本地人再沦丧,也沦丧不到工棚里来;异乡人却总是千万里,千万里地向着工棚飞奔而来,比飞蛾扑火还要执迷不悟,还要舍生忘死。这些个异乡客都是乡下户口,大多来自穷乡僻壤,只能听得懂普通话,却说不成普通话,硬说也没用,越说越跑调。他们太需要翻译了,而刘广厦这样的翻译人才,不仅会直译,他还会搞二次创作,由此成功平息了无数次的战事,扑灭了许多危险的火苗。
功成名就之后,刘广厦对各地方言更为上心,对于有些经常使用的方言,他说起来比说老家话还要精准无误。虎父无犬子,刘节理的语言天赋比刘广厦还要惊人,可惜刘节理只会唱,不会说,他是跟着电视上的戏剧频道操练的,电视里放什么戏,他就学什么戏。刘节理不仅学戏,他还跟着电视学会了普通话,开了口字正腔圆,可比小学中学的老师们强得太多了。刘节理七岁时乔迁新居,新居只是新房子,地址可没变,就坐落在自己村里的自家院子里。两层楼的仿别墅建筑,建造方格以及装修风格在全村乃至全乡都是独树一帜的,全村人都来看稀罕了,刘广厦用乡音介绍,这房子是我自己设计的,也没啥了不起的,房顶是教堂式的,回头找人画些个观音菩萨上去,我看不上教堂顶上的洋画;二层是节理和我爹我妈住的,是哥特式的,给他们开开洋荤;我跟满月住一楼,是仿古的,咱可不能忘本。至于装修,节理和我爹我妈都爱听戏,那就按戏剧风格弄吧。刘节理立刻用普通话做了详细的跟进介绍。就是从这天开始,刘节理彻底背弃了乡音,变得只会说普通话了。
搬进新居的当晚,刘广厦喝得酩酊大醉,吐了酒还要喝,喝了就哭,哭得嗷嗷的,哭得痛断肝肠,哭得泪雨滂沱。刘节理就问满月,我爸每次回家都是笑,从进门笑到出门,从盖房笑到住进来,他怎么哭了?是不是戏里头的喜极而泣?满月说不是,你爸是哭户口,哭城市。他的理想是全家进城,进不去了才在老家盖房子。你别管他,他都憋了好几年了,哭完还得回城市去笑呢,让他哭够吧。刘节理热切地,妈妈,你们把我也带走吧。我也有理想,我的理想就是天天都能看见你们。满月说节理,等你长大吧。你爸说了,旧理想咱不要了,咱得为新理想而奋斗。新理想就是你,节理,你爸和我就在城里给你开道。我们等你长大了进城,进城了就不走了。我们要让你在城里扎下根子,结婚成家。刘节理说妈妈,城里真就那么好?满月说真好,跟咱们隔着几十年呢。你爸说了,城乡差别可不是别的,就是年头。再有五十年,农村也赶不上城市。你要真能在城里安家生活,你比咱全村都要先进五十年。从城市回农村是复古,从农村到城市是穿越。节理,你得好好念书,进城打工可不行,那是把青春献给城市,把老年留给农村,赔的都不是钱,是一辈子。节理,你爸和我赔光的,你可得给我们俩扳回来。
刘节理昂首挺胸,妈妈,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说普通话?就因为我知道我会走的,我怕城里的老师和同学听不懂我说话,我就提前把普通话给练好了。城里的孩子都要学习才艺,咱们这里又没有才艺,我就学戏,会唱戏也算有才艺吧?满月说有出息,你爸就是靠文化混出头的,你比你爸立志还早。我这辈子没白活,你爸和你都是好样的。
刘节理送刘广厦和满月出村,破天荒送到了公路上,以往他都是送到村口就止步的。这次的送行蔚为壮观,父子俩各自率领着自己的队伍。刘广厦的队伍都是村里的年轻人,有的叫他叔,有的叫他哥,还有的叫他爷。没办法,村里都是按辈分决定称呼的,村里人只认得血缘和地缘,城里人只认得人脉和资源。刘广厦算是个半吊子,意识形态跨越城乡,他是把地缘当作资源来应用的。刘广厦给这些人统一口径,咱们这可是出征,到大城市去搞奋斗。现在城里很流行家族企业,咱们其实也是这个性质。但是性质和叫法可不能一样,那会影响企业形象的。你们都叫我名字吧。十几个年轻人坚决不答应,他们踊跃表态,我们光靠种地,怎么种都是越种越赔,再这么种下去,根本盖不了房娶不成妻。我们可不能打光棍,我们早就想出门打工了,就是没门路,进了城都不知道该去投奔谁。你带我们走,就是我们的领头人,到了城里,我们就叫你刘总。刘广厦脸都红了,他说真是没辙,人心所向,我得认了。书上说赵匡胤当年就是这么着黄袍加身的,其实他那都是演戏,从宋朝骗到现在。咱们可都是真心的,谁也不会骗谁。噫呀,哎呀,刘总就刘总吧。
刘节理的队伍没有人类,但是这支队伍可比人类铁杆多了。人心善变,猫心狗心鹅心鸭心可不会变,它们对主人铁血丹心,走哪儿跟哪儿,精忠报国,永不倒戈。刘节理抱着猫,领着狗,身后还跟着好几只白鹅和麻鸭。这支队伍组建于普通话,因为普通话,村里和学校的孩子都不跟刘节理玩儿,都嫌他装洋。无父无母无玩伴,刘节理就跟猫狗鸭鹅做伴,跟它们玩儿,跟它们说话,说得多了,它们就都听懂了普通话,也都爱上了普通话。对于刘节理爷爷奶奶的乡音,它们都是爱答不理的,它们只认刘节理,都把刘节理当成了自己的同类,而不是一个人类。它们都吃过珠三角城市的各种零食,都喝过洋奶粉,智商和情商早已直追人类,甚至不逊人类,个个都活得理直气壮的,再怎么逢年过节,刘家上下也没人敢动它们半根毛,刘节理就是它们永远的知音,以及保护神。

刘节理问刘广厦燃情四季,爸爸,我还要送你多少回,你才能带我走?刘广厦不看刘节理,他的目光极为贪婪,贪婪地抚摸着广袤的平原,摸来又摸去的,恨不得把每寸地皮都给摸出油来。刘广厦悠悠长叹,这地要搁城里,那得是什么价,我连想都不敢想。满月说广厦,节理等你呢。刘广厦这才看向刘节理,看了一眼,就匆匆转开了视线。他是对着平原答话的,节理,人这辈子有三苦,粉身碎骨只是第三等的苦,骨肉离散是二等苦,生不如死才是顶级苦。三等苦都很痛快,二等苦都有盼头,唯有顶级苦才是真苦。想活活不成不算什么,想死死不成才最可怕。咱们这种凡人呢,只配吃二等苦,吃惯了也就不苦了,因为咱们有盼头,我跟你妈苦的就是你,盼的也是你。等你长大了,咱们也就团圆了。你也别觉得苦,大丈夫要把吃苦当作吃糖,视苦如甜,越苦越甜。这么说着,刘广厦就掏出了一大把糖,分别时全家吃糖,是刘广厦多年来的保留节目,从未间断。
刘节理从小吃的都是外国糖,这回吃的是国产糖。刘广厦问,有区别吗?刘节理摇头,没区别。刘广厦说味道没区别,可是价格有区别,要贵好几倍呢,外国糖贵在哪里了?卖糖的说是贵在糖纸了,还有人说是贵在路费上了。叫我说呢,它是贵在产地了。节理,这些可能都不是标准答案,我要你好好读书,就是要让你明白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,有些答案是老师教的,有些是书上写的,可是未必都对。你得自己学会找答案。有答案的人生成也罢,败也罢,都不是白活的。人生就怕没答案,就怕拿着错的当对的。时刻给我记住,你的名字叫节理,节理是答案顶出来的节理,没有答案你就枉称节理了。刘节理不乐意了,那你怎么不让我叫刘答案?刘广厦说文化,从节理到答案,这中间的东西就叫文化。刘节理说我很有文化,我语文数学都考满分。刘广厦回首往事,说满分就是文化吗?文化未必满分,满分也未必文化,可你必须先满分,不然你就混不成文化人。告诉我,你的目标是什么?刘节理对这个问题早已滚瓜烂熟,当下声彻平原,用文化攻进城市,用节理站在城市。刘节理誓言未落,立刻掌声如潮,刘广厦的队伍集体鼓掌,掌声中还交响着伴奏曲,是狗的汪汪,是猫的喵喵,是鸭和鹅呱啦呱啦的呐喊。刘广厦仰天大笑,节理,好东西总是会迟到。我三十岁才生你,真没白生奇侠杨小邪。
刘广厦这次走后,刘节理很快就变心了。他是太想刘广厦了,想到深处成追忆,爱到极限已惘然。不能再想了,想起来就会哭,抱着猫亲着狗也是要哭的,因为他只想被抱被亲,被刘广厦抱在怀里,被刘广厦亲个没完。可是刘广厦总也不抱他,总也不亲他,每年就回来那么几天,抱几下亲几下就放下了,就又走了。从春节到春节,这当中的秋水早就断流了,明月早就干瘪了,是刘节理把秋水给望穿的,是刘节理把明月给看瘦的。秋水映明月那是团圆,残月照枯泉那是等待,那是留守。奋斗的人总在前方,留守的人永在后方。奋斗的苦是苦中有乐,因为付出总有回报,回报再小也是回报;留守的苦是海枯石烂的渴盼,海不会枯,石不会烂,而人心总是脆弱的,有多强悍就有多脆弱,有多执着就有多善变。刘节理的变心在心理学上被定性为自保性质的心理变异,是自我保护机制的自我覆盖。自保是全人类的天性和本能,成年人可以颠覆天性和本能,儿童不能,刘节理更不能。因为刘节理的思维太早熟,熟得都不像儿童了,而他的天性却是最为幼稚的,幼稚如猫狗鸭鹅,满心满肺的爱恨情仇都是不会拐弯,也不会转圜的。当思维和天性产生互克与冲撞,成年人选择遗忘,有意识的遗忘。儿童选择更爱,更为疯狂投入的热爱。结果总是相悖的,成年人越想遗忘越忘不了,儿童正好相反,越想铭记,越会忘却。因为儿童不会搞自虐,体会不到任何自虐的快感,儿童更懂得爱的真谛,那就是自爱。爱不成远方了,就爱身边;爱不成别人了,就爱自己;爱不成爸爸了,就爱城市,城市就像梦想,梦想总是不会抛却追梦者的。
刘节理越来越爱自己,越来越爱爷爷奶奶,越来越爱家里的猫狗鸭鹅。当这所有的爱恋把他装满,刘广厦就被逼退了。刘广厦只能退出,退得越来越淡,退得越来越远。开头还是留了个背影的,那是刘广厦领着队伍的背影,那只远征军就那么定格了。那么大的一支队伍,怎么就会容不下一个孩子呢。刘节理想了很久,怎么都想不出来答案,他就把答案给抛开了,连问题带答案,都被他给收纳了,全部收纳于梦想深处。次年春节,刘广厦再度归来,刘节理没有去村口等待,更没有扑进那个久违的怀抱,尽管那个怀抱早就张开了,刘节理轻轻地躲过去了,躲过了拥抱和亲吻,他说爸爸,你先喝口热水吧。刘广厦喝得咕咚咕咚的,喝光了还是伸手求抱,刘节理没法让他抱了,刘节理怀里抱了猫。这只猫体态壮硕,皮毛油亮,最爱吃刘广厦不断寄回来的香港鱼干儿和巧克力,每天晚上都跟刘节理钻在被窝里共享美食,吃得体重严重超标,胆量犹如猛虎,眼见得刘广厦居然敢非礼主人,猫发怒了,猫爪闪电般出击了。刘广厦手上的几道伤口,直至到了南方还没痊愈。
刘节理十岁时,刘广厦进门就把杯子给挡开了,不由分说,捞起刘节理就抱,还强行搞了亲吻。刘节理尖叫,挣扎,抗争指数不逊于遭遇色狼玷污的烈女子。就在推搡之间,刘广厦腿部遭遇袭击,被狗咬伤了。幸亏穿得厚实,只是见了血,好歹还没露出骨头。混到了连狗都嫌弃,刘广厦只得夜里行动,半夜摸到了刘节理床上,意图温存求欢。结果是不用说的,还不到五分钟,刘广厦灰溜溜回到了满月的被窝里。满月对刘节理全是心疼,对刘广厦全是理解,刘广厦是个特别要脸的人,在外头讨生活,就为了维护尊严,那是总要向人屈膝的。为了接活要屈膝,为了结账更要屈膝,整年累月的屈膝,把膝盖都给屈弯了。刘广厦经常给自己的队伍训话,都要好好干活,跪着干活,蹲着干活,那都是职业姿势,再跪也不低贱,怎么跪都有尊严。就为了咱们都有活干,都有尊严,我豁出去了。我出去跪,跪着接活跪着要账,把活跪回来就是尊严,把账跪回来更有尊严。你们都要把跪功给我练好了,以后争取能混个单干,要把跪人当成跪活,当成跪账。跪起来就不觉得丢人了。什么士可杀不可辱,这话太矫情,杀不杀的自己当不了家,辱不辱的可全都在自己。只要过得了自己这关,那天下就再无险关了。子弟兵纷纷讨教,刘总,我们跪墙跪地跪砖,反正干活经常都是要跪的,这跟跪人有什么不同?刘广厦毫不在乎,没有不同,你把人当成墙,当成砖,就都一样了。
满月看惯了刘广厦在外头卑躬屈膝,初初满怀屈辱,后来渐渐麻木,再往后,就只剩下尊严了。为尊严而跪,越跪越有尊严;跪到尊严感爆棚,跪着就成了站着,就成了挺立。刘广厦对外人怎么奴颜媚骨,她都觉得很有尊严,唯独刘节理让她无法容忍,也无法耐受。从刘节理七岁到十六岁,满月抗争了十个春节,为尊严而战,不屈不挠。可是刘节理就是不肯赐给她尊严,确切地说,刘节理对满月还是很柔顺的,几乎从不抵制。刘节理只是不让刘广厦获取尊严感,不跟刘广厦产生任何身体接触。满月可以随意摸他,抱他,亲吻他,甚至半夜取代那只猫,钻进他的被窝,当然是在小学毕业之前。上了中学,刘节理就不许满月再动他的被子了,只有猫可以。
刘节理十五岁时,已经念到初三了。功课平平,考分平平,模样平平,做人做事样样平平。刘广厦和满月挨着个去找老师,老师谈起刘节理个个摇头,这孩子真怪,没法沟通,我们跟他谈心,他都不带搭理的,只会说嗯嗯,哦哦,好的,再见。你们俩也不用去找同学,他从来就不跟任何同学有来往,孤家寡人,海雨天风独来独往。刘广厦死死缠住老师,他说老师,我们俩给你跪跪,求你好好管管刘节理吧。老师惊叫,不许跪,你这家长怎么能这样?下跪早就不流行了,农民早就站起来了。咱们这里只有上访的和办丧事的才会给人下跪。刘广厦审时度势,马上把腰杆挺得笔直,老师,你的意思就是刘节理没救了,对吧?老师哂笑,怎么没救?留守儿童嘛,什么也不缺,就缺爹妈,就缺父爱母爱。你们俩留下来他就好了,你们要是把他带走,那就更好了。这孩子不是真笨,他是不想聪明,小小年纪就修到了难得糊涂的境界,我们都常常自叹不如呢。
刘节理上了初中之后,刘广厦过年如过关,每年春节回家,刘节理都不怎么理睬他,连眼神都不肯多给他几个。谁也不敢说刘节理不孝,谁也说不出刘节理有什么不好,刘节理对村里人礼数周全,从无怠慢;刘节理对爷爷奶奶大孝无疆,对姥爷姥姥无微不至,堪称古往今来的第二十五孝,出类拔萃,无人能及。四个老人都上了年龄,行动日渐不便,重活脏活都让刘节理给干完了。无论谁生了病,刘节理衣不解带,坐守床前,嘘寒问暖,永不言倦。爷爷曾因重病住进了县医院,刘节理每天在县城和家里之间奔波,既要照顾病床上的爷爷,又要给家里的奶奶做饭端水。爷爷因输抗生素产生严重的便秘现象,刘节理用自己的小饭勺给抠的,看得医院里的护士都要流泪了。护士说你爸呢,这是你爸的事儿呀。刘节理甜甜微笑,护士姐姐,我没爸。我爸早就不要我们了。护士说那你叔你伯呢,这总该有吧?刘节理说姐姐,家门不幸,他们都跟我爸去捞金了。还有我舅和我堂哥表哥,都被我爸领走了。家里只有我和四个老人,不过我有很多好朋友,我们也过得挺好的。护士义愤填膺,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?他带走那么多亲戚,怎么就不能带走你?刘节理还在笑,眼圈却发红了,姐姐,我爸太重视我,他让我用文化进城,不让我用力气进城。他们都是进城去卖力气的,我以后要去卖文化。护士说小弟弟,你爷爷的住院费又该交了,你要是太作难,我们可以缓几天。刘节理说姐姐你真好,不过我不为难。我一会儿就给你送到护士站去,我有钱,真的。护士不放心,你要去哪里借呀?刘节理羞涩地,姐姐,我的钱都缝在内裤上了。家里都是我管账,我的内裤就是银行。

刘广厦何尝不想团圆呢,做梦都想,不做梦更想,只是他真的没法带走刘节理。刘广厦已经没有工棚可住了,他的队伍貌似强大,事实上不堪一击,抢大活是不可能的。如果把工地和工程比作一头大肥猪,那么师团级的部队才够格宰猪,宰好了先行消灭精华部分,比如猪排猪腿五花肉什么的;营级部队可以分割猪头猪蹄猪内脏;连级建制的还能弄些猪尾猪皮猪下水之类的;轮到刘广厦这个级别的,也就只剩下猪板油或是猪肠猪毛了。问题不在于大活小活,而在于级别和建制,这东西太要命了,大部队抢到了猪,小部队不能同时去抢猪毛,得等着大部队往下分派,层层分派。每次分派都要刮油,从猪的身上刮,更从小队伍的活上刮,两头刮油的是大部队,层层被刮的是小队伍。刘广厦的队伍始终处于肥猪生物链的最底端,也有钱挣,也有活干,就是总被刮,刮得寡油少钱的。不过再少也比种地强,再刮也比乡下挣得多。刘广厦把队伍扎在了城中村,二十几个人全住在两房一厅里头,他是经理,还有张行军床,子弟兵可全是打地铺;满月白天做饭,晚上就睡厨房里;城中村的房子,每月光房租加水电就好几千,还有吃的喝的各项开支,最烧钱的是公关费用,不公关就没活干,攻不好关就结不了账。刘广厦的队伍干劲冲天,都想学着首长的样子,在老家也能砌幢别墅享受享受生活质量。刘节理要是来了,那是根本没法安置的。这时的民工已经被正式定名为农民工,农民工被全社会深深关注并关爱着,年底讨薪有诸多媒体帮着助阵,各级有关部门也常常莅临工地送温暖,就连农民工的孩子也都有了专门的学校接受教育,这样的学校被命名为农民工子弟小学,或者中学。刘广厦考察了几所农民工子弟的学校之后,坚决不允许刘节理进城念书,他跟教育部门始终保持着高度一致,只认升学率以及应试能力,别的都不那么重要。这些学校培养出来的孩子,应试能力太低,干活能力太强,本末倒置不伦不类的,怎么也抹不掉干活的本色,怎么也戴不牢文化的桂冠。倒是老家的学校教育更加玩命,校长和老师都在为分数舍命陪练,把刘节理放在老家,显然是更有益于提升应试能力的。
刘广厦想让满月回老家去照顾刘节理,满月不肯走,不是舍不得刘广厦,而是舍不得花钱。买菜做饭的学问大了,满月对此甚有心得,她能随行就市,把每天黄昏的堆儿菜鼓捣得鲜美可口,换作别人怎么行呢。雇谁都会昧菜钱的,自家男人都当上部队首长了,满月当然要把后勤工作搞得活色生香。干了那么多年的流水线,被那么多家的工厂老板无端解雇过,满月再也不想漂泊了。那些老板有港澳台的,也有本地的小土豪,他们全是冲着订单决定工人的去和留的。订单多的时候,满月曾经几天不眠不休,日夜干活;订单少的时候,满月比老板还急,工资都是计件,老板没订单,工人就没活干,就没钱挣。老板的惯用战术是不养工人,有订单了就临时招工;没订单了就搞裁员,被裁员的工人都得立即出厂。满月多次遭遇裁员,出了工厂都不知道当晚该去哪里睡觉,公园的长椅和街边的台阶,满月都曾提着行李下榻过。
满月从没自怜过,她觉得自己比那些老板强多了。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整个珠三角的订单都成了稀罕物,老板们想订单想得上蹿下跳的,可就是没有,订单越来越少,越来越罕见,于是很多工厂都倒闭了。那么多靠着订单发财的老板都垮了,有的破产,有的发疯,有的到处借债度日。满月又去了长三角发展,结果长三角就像是珠三角的克隆版,满月在长三角重又经历了珠三角的一切。从长三角回到刘广厦身边,满月铁了心,打都打不走,哪儿都不肯再去了。满月就睡在厨房,白天做饭,夜里睡觉,厨房太小,只能睡下一个人,刘广厦睡不进来,不过亲热的空间还是足够的。每次亲热都很悠长,再也不用仓促慌张了,亲热够了,刘广厦都是提着裤子步出厨房的。反正只几步,蜻蜓点水般掠过地板上横七竖八的子弟兵,就走到了自己的行军床上,都犯不着系好裤带了。刘广厦苦求满月,你得回家,儿子最重要,刘节理是纲,其他都是目,刘广厦也是目,妇道人家纲目不分。满月说不,我算过账了,我走了不行,我每天都把午饭给你们送到工地上,光是买菜做饭加上送饭,你要雇人你得多花多少钱?刘广厦说你这婆娘只认钱,再不走我得打你。满月拱到刘广厦怀里,赶快打,我真想被你打,可你这么多年都没让我挨过打,太不像爷们了。刘广厦不满,吴一迪你也不像个娘们,整天蹬着三轮车送饭,路上只要遇到交警和城管拦截,你就撒泼骂街,句句不离下三路,鼻涕眼泪糊满脸,搞得路人都要为你求情,回回放你过关。满月说错了,我那都是装可怜。我从不骂人,我是用骂天骂地来求人的。你当人家交警和城管不想骂天?我骂得好,把他们都给骂心软了,就不忍心没收我的车了。刘广厦说跟我过这么多年,你总算也有点文化了。文化就是软硬兼施啊,最软的皮囊包着最硬的肝肠,硬如金刚软如太极。满月说就是,我伺候你就等于伺候文化,日子越长,我学的文化就越多。刘广厦说白痴的娘们,咱家只有一个文化人,就是刘节理,咱俩都是农民工,都是给节理垫底的。满月忽发奇想,广厦你说,节理的名字会不会让你给起坏了?有山才有节理,咱是平原人,叫个节理可别把前程给叫空了。刘广厦愤怒,什么山脉平原盆地,什么江河大海沙漠,哪里不是地?哪里都是地!沧海桑田懂不懂,泰山也是从海底长出来的,泰山也是长在地上的。人这辈子不过百十年光景,有什么空不空的,只要脚下踩着地,那就是依仗。满月认错,好了广厦,是我眼界太小,你别发火。刘广厦幽怨无比,我就旅游一次,让你叨叨十几年,总嫌节理这俩字儿太贵了,你有完没完?满月反问,刘广厦你有完没完?刘广厦怏怏地,行了,知道你是咽不下那口气,我找灵感都没领你进景区。我给你承个诺,今生怎么着也要带你去泰山玩玩,必须的。满月问日期,刘广厦说还没规划,入土之前吧。
刘广厦每周都要给刘节理打电话,早先是打到村主任家里,那时全村只有村主任家里有电话。后来就慢慢普及了,就星火燎原了,全村很多人家里都装了电话,刘广厦家是最先拥有电话的。刘广厦对刘节理千里传情,他说节理,家里的别墅多好啊,你住着别墅学习多好啊。你要跟我走了,你还怎么学习啊。刘节理说爸爸,这不是别墅,你盖房再花哨,农家小院也不会变成别墅。连个下水管道都没有,就凭这旱厕,你就敢叫它别墅?你说笑话吧。然后就是啪嗒,刘节理总是说完就挂电话,从不允许刘广厦倾诉衷肠,遥慰相思。
十六岁的刘节理主意已定,根本不理会刘广厦的任何建议和安排,他把自己给直接退学了。刘广厦回来过年时,刘节理已经隐居小半年了,所谓隐居,就是闲云野鹤,深居简出,再也不用踩着点去上学了。每天除了伺候奶奶和打扫院子,刘节理用所有的时间瞭望,白天瞭望平原,夜里瞭望星空。二楼楼顶微微拱起的教堂式屋顶,就是他的烽火瞭望台。
刘节理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,猫狗鸭鹅都已长眠,就睡在院里的核桃树下。它们都是老死的,死一个埋一个,用自己的被子做棺材,每个死者都有棺材。刘节理再也没养过新的猫狗鸭鹅,养不起了,再也养不起了。在他的心里,它们全是他的亲人,全是他的童年和少年,是他的花前月下,是他的暮鼓晨钟,更是他的每个子夜与黎明。似水如金的流年光景,刘节理全用来下葬亲人了。刘节理埋狗的时候说,你睡了,再也没人保护我了,往后我得自己保护自己了。埋猫时,刘节理嗔怪道,你真坏,好好的一个被窝,你怎么说不睡就不睡了。我一个人总也睡不着,总能听见你打呼噜,是你的呼噜陪我长大的。我这辈子都能听见你打呼噜。走得再远,枕头上也都是你的呼噜。
接着是最后一只鹅,再接着是最后一只鸭,再往后,就是爷爷了。爷爷被埋得很远,就埋在了平原上的祖坟里。祖坟里还躺着爷爷的爷爷奶奶,和爷爷的爸爸妈妈,不过都找不着了,坟头已经多次被平被扒,村里人都没法精确定位祖先的安居之地了,所谓的祖坟,也就只能是个大致所在的方位坐标了。出殡落葬是件很需要众志成城的事情,可是这时的村庄已经空了,早就空了。村里的青壮年都进城了,干什么活的都有,环卫工搬运工以及医院的护工,他们各有各的领头人,各有各的落脚点,广泛分布在许多城市的许多角落。有些出息的年轻人看准了打工没前途,就攒了些钱租了摊位单干了,城市就是城市,似乎干什么都能挣钱,刘节理的左邻右舍都砌了楼,都是三层楼,刘广厦的二层别墅风光不再。左邻居是卖鸡蛋灌饼的,右邻居是修电动车自行车的,俗话说夫荣妻贵,这俩男人发迹之后,不仅带走了老婆,还把孩子也给领进城了,剩下了老父老母在村里独享华宅。刘节理在村里可谓是一枝独秀,因为像他这个年纪的男男女女都进城了,村子里只有老人和孩子,要么很老,要么很小,老人们都干不动活了,孩子们都还不会干活。从小到大,刘节理都是整个村庄的异类。他学文化学普通话学戏剧,学得昏天暗地的,可他就是进不了城,反而是人家那些什么都没学过的人,都走光了。刘节理留守惯了,也孤独惯了,早就学会了无所谓。无所谓别人家里的异乡团圆,更无所谓自己的无依无傍,可是一旦出了事,尤其是出殡送葬这样的大事,刘节理顿觉举目无亲,彷徨无助。
时值盛夏,爷爷的遗体就停在家里,刘节理按照规矩把客厅设置成了灵堂,还给爷爷盖了白绫,可是天气不等人,爷爷似乎每天都在变化,气味和形态变得飞快。刘节理每过几分钟就要趴在爷爷脸上看一看,闻一闻,他说奶奶,你就听我的吧,咱们不能再等我爸了。你看我爷爷不仅肿了,还有点臭了,再等下去,他就该生虫子了。真的,我的狗和猫就都是生了虫子,我才舍得埋它们的。奶奶,快让我爷爷入土为安吧。刘节理的奶奶全无主意,就只会哭,哭了丈夫哭孙子,哭了孙子哭儿子,刘节理欲哭无泪,反过来安慰奶奶,奶奶不要怕,我爸回不来,我来送爷爷。父债子偿天经地义。刘节理就去跪门了,跪罢东家跪西家,把全村的人家差不多都给跪齐了,于是村里所有的留守人员全都出动了。虽然都是老人和孩子,但是胜在人多,胜在情真意切,于是爷爷的出殡仪式就显得极为壮观壮丽。这支队伍走得很慢,抬棺材的都是自家亲戚,他们都老了,想快也快不起来;吹唢呐的是从其他村子雇来的班底,刘节理要出双倍的价钱,那个小班主没要,他说明码标价,从不二价。刘节理说大叔,你们多吹点喜庆的曲子,我爷爷爱听。小班主说当然了,你点什么我们就吹什么。刘节理说我爷爷和我一样,就爱过春节,天天盼春节,你们就给他吹迎春曲吧。不用换曲子,他这辈子都在等春节。小班主察言观色,小心翼翼地,咱们是不是也吹个团圆曲?刘节理说不,我爷爷不能听这个,一听这个就要骂我爸,你别气我爷爷。
伴着欢快的乐曲,刘节理披麻戴孝艾维尼沃,打幡摔盆,把孙子做成了儿子。爷爷死得太急,从犯病到死亡只有半天工夫,又在家里停了三天。三天,刘节理等得都麻木了,也没等回来刘广厦。都是天空惹的祸,刘节理和刘广厦活在不同的天空之下,刘节理的天空万里无云,刘广厦的天空暴雨连连,雷电交加,导致飞机停飞好几天,机场人满为患。刘广厦赶回来时,没见着老父的遗容,只见到了老父的坟头。
刘广厦没买火车票,平生首次搭载飞机,差点就不能登机,主要是安检问题。刘广厦过不去安检,他的身上有好几颗铁钉,分别钉在腰部和腿部。二十几年的农民工,哪个能没有骨折过,哪个能没有受过伤呢。刘广厦不懂规矩,没有随身携带医院的证明和片子,结果好一番折腾和检查,才总算让他上了飞机。刘广厦是最后一个登机的乘客,满机舱的乘客都在等他,于是他就看到了满机舱的白眼。刘广厦落座后,身边的邻座向他抱怨,你是什么重要身份哦,要是大官巨商的,你应该去坐头等舱。刘广厦说我是农民工,是给你们盖房子的。我骨头上有好多钉子,脱光衣服让人看手术刀口,这才耽搁你们的。邻座立即起立,我跟你换个位置,你坐窗口看看风景吧。这人照顾刘广厦一路,端茶递水煞是殷勤,下了飞机还把他给送上了机场大巴。刘广厦说多亏有你,谢谢了。这人笑说,多亏有你们,不然我们哪有房住?刘广厦说那是发展趋势,那是宏观调控。这人说微观,咱们都是微观,我是城市微观,你是农村微观,城乡有别,微观无别。
刘节理一身重孝,迎风挺立于坟头。刘广厦没给坟头下跪,也没落泪,只给坟头添了土,烧了纸钱。刘节理说爸爸,你怎么不跪我爷爷?刘广厦说我爹不舍得让我跪,我只跪外人,不用跪亲人。刘节理问,我妈怎么不回来奔丧?刘广厦说既已成丧,何必同奔。我回来就行了,你妈回不来,替我坐镇打江山,领着队伍干活呢。刘节理说爸爸,十六年了,我只见过你十七次,这次算是因丧而见。咱们父子十六年来,每年团圆的日子将近半个月,最多半个月。也不算少了,全部加起来都超过半年了。你总给我寄包裹,寄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东西,可是我总在等你。东西不是人,东西替不了人。以后别给我东西了,我不要东西了,我只要人。刘广厦说节理,你十六岁,我四十六岁,我再想撑也撑不了几个年头了。干体力活的过了五十岁,怎么想卖力也卖不动了。我跟你妈就想把你给撑进大学,撑进城市。等你进了城,我们俩也就回来了。刘节理浅笑盈盈,爸爸,我在乡下你们就在城里,我进城了你们就回乡下了。咱们永远都是分开的,永远都有城乡的鸿沟挡着。你们这代人是没法踏平这道沟的,我这代人才可以。我要进城了,我的前程我做主。
刘广厦几乎泣血,节理,你这样进城,你就是第二个我。刘节理说那又怎样,总得试试吧科玛小镇。每代人有每代人的命运,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命运。你不是我,我也不会是你。爸爸,我不欠你的了,你也不欠我的了。姥爷姥姥和我爷爷,全都是我替你和妈妈给养老送终的。就剩下奶奶了,奶奶已经不会动了,我只相信我姑姑可以把她给照顾好,可我姑姑不当家,你必须把我姑父给领好了。你别光顾着对姓刘的好,外姓人你要是敢亏待了,姓刘的你也靠不住。刘广厦申辩,你姑父又奸又猾,总想占便宜,我正想打发他回来呢。刘节理说不准,你要好好带着他养着他,养他就是养我奶奶。别让他回来给我奶奶气受。你就把他收在身边,还有我两个表哥,也不许回来。家里就剩下我奶奶和我姑姑,我奶奶才能过好。什么时候我奶奶也没了,你再放我姑父回来。刘广厦目光呆愣,傻乎乎地问刘节理,节理,你这都是跟谁学的呀?刘节理铿锵回复,戏。我跟学校学功课,跟戏剧学做人。反正也没人教我,我就看戏。戏里头怎么唱,我就怎么学,怎么做。刘广厦盯着坟头,节理,你爷爷有话留给我吗?刘节理说有,也没有。我爷爷最后跟我说,什么话也不给你留,他对你没话说。

刘节理守孝期满,头也没回,大步流星地就进了城。
刘节理可没去南方,他进了省城。省城离家里只有几个钟头的车程,进可攻,退可守,地理距离决定心理态势,刘节理有恃无恐。省城当然是有名字的,可惜刘节理历来都把省城直呼为省城,于是省城就只能叫作省城了。下了长途车,刘节理兜兜转转,先是扑进了快餐店,他对洋快餐痴迷已久,每次看到电视里的洋快餐广告,都忍不住直吞口水。刘节理享用了足够多的汉堡包和炸薯条,以及冷饮和冰淇淋,打着饱嗝站在了省城最大的广场上,刘节理说话了,说话的对象就是省城。他说省城你听着,我来了。我从平原来,名叫刘节理。我爸刘广厦我妈满月,他们都在南方干活呢。我要好好给你干十年,然后把他们都给接过来。你会成全我吧?刘节理没有听到回话,但是就在这一刹那,他的脸上有点凉,是落了几滴雨,刘节理认定了这就是戏里传说的天人感应。刘节理昂首向天,他说老天你真好,省城你也真好。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啊。
然后,刘节理就去睡觉了,他从没坐过长途车,路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,再加上满肚子的洋快餐,再不躺倒,就得呕吐了。刘节理就在广场边上的旅店开了房,直接开了一周。
次日起了床,刘节理有条不紊,按照既定计划,开始给自己办理三证,这三证分别是身份证健康证以及学历证书。办证机关很容易找到,都在电线杆上贴着呢,刘节理给好几个机关打了电话,用街边报摊的公用电话打的,仔细问价,货比三家。三个机关的要价居然都一样,刘节理就跟态度最好的机关讨价还价,好不容易才把零头给磨掉了。见了面,交了定金和照片,刘节理苦等两天,终于把三证给等齐了。刘节理问那个来送证件的女人,阿姨,这东西真能骗人吗?女人教训刘节理,你这孩子太没胆。你就当成真的来用,那它就是真的。我们生意多得干不完,难道满世界都是假的不成?刘节理说阿姨,让人发现了怎么办?女人环顾左右,吐气如兰,加钱,加钱就给你办真的,联网的价钱翻倍。不过我觉得你没必要花这个钱,你是来打工的,过得去就算了,还是省省吧。刘节理又问,联网的就是真的吗?女人说孩子,等你搞清了这个问题,才算拥有了城市思维。别说你了,就连我们专业办证的,都经常搞不懂真的假的。有些人半堂课都没上过,兜里揣的都是顶级学历,你说他们是真是假?刘节理没绷住,顷刻间热泪纵横,阿姨,我真不想用假东西。女人跺脚,好孩子,谁也不想假,我们更不想,可是有什么办法呢,这个市场太大了。
刘节理去邮局寄东西,寄了两件赠品和两张票据,赠品是吃洋快餐套餐获赠的微型小玩具,票据是长途汽车票以及住旅店的发票。首次搭乘长途汽车,首次独住旅店,首次获得赠品,刘节理以此告知刘广厦,我已首战成功,你就等着看好吧。这是刘节理首次给刘广厦寄东西,首次之后,就经常寄了。刘广厦每次收到刘节理寄来的包裹都受不了,包裹里都是带有医疗性质的保健品,有磁性腰箍,有中草药腿封,还有小型按摩器材,以及各式各样的口服保健药品,甚至还有化妆品和发饰胸针等物件,这是给满月的。刘广厦从来不拆包裹,都是用剪刀直接剪开布面,那些针脚缝得太密,比女人的针线活还要精细,刘广厦想不出来刘节理的双手,是怎样缝出来这样的针脚的。
包裹和包裹是不同的,刘广厦的包裹总是万语千言,每个包裹里头都有信,写给刘节理的信。刘节理的包裹如同天书,气象万千,却永远不着半字,不写字也就罢了,他还非要搞张明信片塞里头,明信片印刷精美,一看就不是地摊货。刘广厦把明信片按顺序排列,从动物到花草,从山川江河到日月星辰,就是没有人,从来就没有人影。刘广厦痛心疾首,他妈,你说节理现在干啥呢,他不会得上什么自闭症吧?满月说他爸,我看不会。要自闭早就自闭了,能给咱们寄包裹,他就不会自闭。
知子莫若母,刘节理自打进了省城,不仅多年的自闭倾向一扫而光,而且变得极为开放。找工作是必须开放的,没有开放主动的态度,哪个老板也不会留下他。刘节理没去人才市场,人才市场分为两类,说白了就是卖文化的和卖力气的,刘节理的文化太虚,力气也不太够使,不敢到人才市场去自讨没趣。先是用报纸找工作,买张报纸专看招聘信息,勾出来自己差不多合乎条件的,然后上门推销。刘节理的必备工具是省城地图,根据地图上的公交车线路图斯道拉恩索,把整座城市都给扫荡了一遍,从大公司到小公司,从商品楼到住宅楼。
头一年全是干公司,公司嘛,好歹也不算起点太低。刘节理就业的首家公司,位于省城南部的城郊接合部,公司属于朝阳产业,是做环保产品的。老板的名片上印着自己的名字,名字后头是董事长仨字儿,老板娘是总经理兼财务和出纳。刘节理应聘成功,直接就当上了业务经理,像他这样的经理,整个公司共有十几个人。公司的办公地点不在写字楼,就在老板的家里。刘节理每天先到老板的客厅报道,然后到仓库领货,仓库以阳台为主,如果货物太多,阳台放不下,董事长办公室也可以临时充作仓库来使用。董事长办公室是兼具多功能的,夜里的功能是老板夫妇的卧室,白天则是连办公带仓储,还要同时兼任财务重地。刘节理等业务经理每天领取的货物,是号称全球最先进的自来水净化器,产品不大,拎起来像只电饭煲,包装上都是外国字,最底下才见得着中文,根据中文说明,该产品属于德国技术,由韩国工厂组装,但不算是进口产品,因为韩国工厂的产地就在国内某沿海城市。这产品所向无敌,无论多么肮脏的自来水管,只要装上了它,立刻化腐朽为神奇,水指标顷刻达标,直接饮用百病不生。该产品本身就是带有检测器的,老板当场给业务经理们做了示范,众人看得心服口服。于是就都交了押金,抱着产品出门去搞推销了。刘节理推销了几天还没卖掉,想把押金要回来,不干了。老板很痛快,立即退给他五百元,至于另外的五百元,老板说产品已经拆封,只能半价优惠给他,权当是共事一场的赔本倾销。刘节理说我明白了,从开头就是个套,你针对的没有顾客,只有我们这些业务经理。我们要卖货就得拆封,拆封就是五百元。老板说不对,有的经理都卖掉十几只了,每只卖一千,我给他分成五百。押金都是一次性的,你卖掉两只就把押金给赚回来了,我不是骗子,是你卖不出产品。刘节理说无论我们能不能卖掉,每只产品你都是净赚五百的。老板说正确,我的招聘广告就等于商品广告。反正前赴后继,找工作的人太多,我不愁没人敲门。刘节理说叔叔,你这么经商能发财吗?老板说糊口就成了,没指望发什么财。我全家吃的都是水资源,都吃了十几年了。刘节理抽泣,我爸就不如你,他只会卖力气。老板叹气,又退给刘节理五十元,他说你走吧,以后再找工作,别往住宅楼进了,在自己家里开公司的,都是靠自然资源养家的。小公司吃自然资源,大公司吃人脉资源,超级集团公司自己就是资源。你得先把资源的问题给搞清,找工作才不会进错门。
刘节理的第二份工作,仍是公司,开在商住两用楼里的公司。公司是做文化传媒的,主要代理承办各种规模的文化演出,同时也兼做广告文案的策划和投放。公司规模不大,装修典雅,古色古香,每个房间都挂着字画,泱泱五千年,尽在墙壁上。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,时而西装革履,时而唐装布鞋,客户们也都个个引经据典,出口成章。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。刘节理的身份是文员,但是不用写字,他的任务是端茶倒水,打杂跑腿,打扫卫生,以及买菜做饭,给全公司做饭。公司人不多,有时五六个,有时八九个,老板给所有员工包午饭,也常常在公司的小食堂招呼客户。不到万不得已,老板是绝不会在外头宴请客户的。

刘节理应聘时,老板看过了他的所有证书,呵呵笑道,这文凭得值三百多吧?刘节理面红耳赤,无言以对。老板更乐了,小朋友,看样子我猜对了。文凭涨价太快,咱们的创意总监是前年买的,那时候还不到二百呢;艺术总监是去年来的,她的文凭都快三百了。就冲着你还会脸红,应聘成功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早就不会脸红了。真怀念曾经脸红的童年啊。咱们公司人才济济,就缺会脸红的人才,欢迎你加盟。刘节理面如赤炭,烧得厉害,磕磕巴巴问道,工资真的那么高?老板说真的。刘节理说不要押金?老板说不要,文化无价,押金岂能压住文化?刘节理说谢谢老板。老板说先从基层干起,我这就把公司的阿姨给辞了,你去跟她做个交接吧。
刘节理鼓足勇气,老板,是因为我,你才要辞退阿姨的?老板说商海如战场,哪块儿海面都不养没用的鱼虾。你要搞良心,你就别下海。刘节理放弃了良心,接过了阿姨所有的活计。这公司除了老板,都是总监,只有刘节理这一个兵。老板和总监们很快都接受了他,刘节理干活太实在,干公司的活就像干家里的活,光是那只马桶,刘节理每天都要擦无数遍,擦得比镜子还要光彩照人。做饭就更不用说了郭伯权,总监们吃了他的饭,个个灵感满腔,艺术感觉飞流直下,滔滔不绝。
老板又接到了一桩巨活,不是抢来的,是顺手接的。老板的合作单位是省城的某剧团,剧团女团长特别欣赏老板的才华,每次有演出都要让老板的公司来承办。老板和团长相识多年,心有灵犀,对艺术认知保持着高度的一致。女团长五十多岁,是唱旦角出身的,多年来只唱小姑娘,怎么都不肯变老。从闺房里的崔莺莺到沙场上的穆桂英,女团长总是小姑娘,闺房戏的小姑娘剧终时要么绝望自尽,要么洞房团圆;沙场上的铁姑娘最终都是凯歌还朝,战死的都是纯爷们,铁姑娘属于稀缺物种,几千年来都死不了。
女团长奔走几年,终于立了个项目,跑来了充足的资金,这项目当然是戏。结合自己的艺术特长,女团长的项目叫作八仙过海,女团长自然是何仙姑,其他的七个仙分别由团里的老中青三代男演员担纲,张果老和铁拐李跟团长同龄,吕洞宾和曹国舅比团长年轻,不过团长最重视的是蓝采和与韩湘子,这两个演员都是新锐,也都是女团长的弟子。这出戏还设计了大量阻挠八仙过海的各种邪恶势力,于是全团演员都成了海陆空的各种妖魔鬼怪。女团长多次莅临公司,都是老板亲自开车接送,每次来了都跟总监们交换艺术感觉,剧本定稿时,这出戏差不多就成了七星伴月的仙人版了。其中专门加了幕重头戏,是何仙姑率领蓝采和和韩湘子,为保证集体安全,摸清大海的底细,而提前探海蹈海的。为了这出戏,女团长和老板都瘦了一大圈,女团长是为何仙姑减肥的,老板是为演出操劳的。公司里没有财务人员,老板亲自跑银行跑剧院,整天都在路途上。
女团长入戏很快,有时就在饭桌上,开口就唱,唱着唱着就拉开了身段,或碎步挪移或纵身跳跃,瞬间就脱了魂,脱成了万顷碧波之上,那个战狂风斗恶浪的女仙子。总监们都得陪唱,老板更得陪唱,老板代唱的是韩湘子。团里扮演韩湘子的男演员扮相英武,血气方刚,是这几年里迅猛崛起的艺术新星,剧团演出《火烧阿房宫》时,他和女团长分别饰演霸王和虞姬;后来《火烧赤壁》,两人就成了铜雀台上的周郎与小乔。刘节理只是个打杂的,轮不到陪唱,他就只有观赏的份儿。由于只有这一个观众,八仙唱罢,总要问他,好听吧?好看吧?刘节理就说,三人探海那幕最好,以后可做折子戏来表演。女团长娇笑,这孩子,你说说好在哪里?刘节理大放异彩的时机就这么来到了。
刘节理独自唱完了老版的八仙过海,他就只会老版的,改造版的他都不会。刘节理独家扮演八仙,男女通吃,刚柔并济。一言以概之,单论唱戏,刘节理可谓是马踏大江南北,拳打黄河两岸。不仅八仙,他还会唱其他戏,外省的戏也不在话下,统统拿下。女团长高度眩晕,晕完了就跳了,跳起来质问老板,你就这么践踏人才的?老板反应很快,我从打眼就看出来他是个人才,人才怎能不磨炼?女团长下令,磨炼结束,这人才可不能轻易拿出去,你给我照顾好了。来日方长,前途不可限量。老板再也不许刘节理干活了,老板带着刘节理四处体验生活,发掘艺术的火花。这些火花四处喷射,射满了省城的西餐厅和酒吧间,以及各种高档会所与农家乐。刘节理眼界大开,再也吃不下洋快餐了,老板也不许他吃,说那些东西毁嗓子。刘节理穿不惯老板给他添置的新行头,他说老板,领带都快勒死我了,还有皮鞋也很夹脚。老板说,叫我大哥,什么老板不老板的。小弟呀,我跟你说,以后大哥我得跟着你混了,你可别忘了饮水思源啊。
刘节理无数次回答女团长,我真的没有拜师,谁也没拜过。我就是跟着电视学的戏。我从小就学戏,每天都学,什么剧种都学,越学越上瘾,学戏可比上课有意思多了。女团长就问,你为什么要选择学戏?刘节理说选择?我没选择啊。电视里只有新闻和电视剧,剩下就是戏了,我盘算着只有学戏不用扎本,学会了直接就能用了。要是学那个播音和表演,那不是还得去考学上学吗?那种学校都是很贵的。女团长说孩子,你得跟我交个底,就你这口普通话,我没法相信你是乡下的留守儿童。刘节理发誓,我真是刚进城啊。女团长根本就不信,私下跟老板嘀咕,这孩子心眼太多,心机太重,就连师承何处他都要保密。要真是跟着台电视机就能学成这样,那还要艺术学校干什么?老板说就是,这完全不符合艺术逻辑和规则。不过我找人调查过了,他爸他妈还真是农民工哦。女团长交代,忙完八仙过海,我要正式收他为徒,这个仪式就按惯例操作。老板说明白,这是团里的盛事,自然是要格外隆重的。
那段日子就像只走马灯,刘节理过得花团锦簇的,先是被强行搬了家,他原本是租了房子的,就租在近郊的村子里,每天搭乘公交车往返。老板把他搬进了酒店,三星级的酒店标准间。老板说小弟,就在餐厅随便吃,吃完了就练戏,什么戏都要练好。往后我就是你的经纪人,我的公司就是你的团队。刘节理说大哥,我会唱二十几种戏呢,我肚子里都是戏本子,都是小时候没人玩,就用学戏打发日子。可我知道我没什么功底的,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神。真的,我嗓子也不好,也不会跟乐队搞配合,我怕我会给你们丢脸。老板说小弟,过度的谦虚等于虚伪。嗓子算什么?唱戏难道就是拼嗓子吗?你错了,当今市场就稀罕你这样的跨领域人才,说白了就是耍杂项的。当专业到了极致,那可就不单是专业了,而是通吃。女团长每天都来,来谈心,也来练戏,她说好孩子,你可真是个宝贝,是我们戏剧界的无价之宝。我能收下你,那都不是你的造化,那是我的幸运,更是整个剧团的福音。
刘节理唯有勤学苦练,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来看电视,看着唱着,看着学着。那些日子,刘广厦收到了许多高档的包裹,只是不再有针脚了,都是邮局的厚牛皮纸板包装盒,盒子里什么都有,甚至还有男士内裤和女人的胸罩,全是名牌。最后一只纸盒,里头装了两套衣服,居然都是礼服性质的华丽衣裳。破天荒地,明信片上也写了字,是刘节理的留言:爸爸妈妈,我就要有出息了,我遇到了伯乐。你们不要再接活了,时刻准备着,等我叫你们来省城。伯乐说,最多两年,咱们就能在省城有房有家了。我想你们。不孝儿节理。
刘广厦看完明信片,不由得浑身发抖,连声音都哆嗦了,他说伯乐?咱家节理又不是千里马,这伯乐图他什么?伯乐会不会是人贩子?节理都这么大了,人贩子要他做什么?老天,会不会是贩卖人体器官的啊?满月闻言,立即脱下了身上的胸罩,反复端详,她说广厦你快看看,这东西会不会也是伯乐给他买的?伯乐是男伯乐还是女伯乐?要是男伯乐怎么会买胸罩?要是女伯乐,天哪,连这东西都能送,那她把咱节理给怎么了?刘广厦慌了,褪下裤子看自己的内裤,越看越怕。怕到了后半夜,刘广厦对满月说,买票,去省城找节理。咱得去把那个伯乐给撵走,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。就算真有,也轮不到咱儿刘节理。结果刘广厦和满月刚赶到火车站,还没来得及买票,就接到了刘节理的电话。刘节理自打进城,只寄包裹不留电话,他没钱买手机,也不想跟刘广厦说话。他的包裹只留地址,租房子的地址。刘广厦就按这个地址给他写信,也回寄包裹。刘广厦每次都留电话,出于接活的需要,刘广厦买了部二手手机,日夜开机,就想听到刘节理的声音,可他从没如愿过。
刘节理给刘广厦打这个电话,并不是什么心灵感应,而是为了试机。女团长给他配了部手机,刘节理玩了大半夜,睡醒后接着玩,可又没人可找,就是那么随意地,他就拨出了一串最熟悉的数字,这串数字就是刘广厦的号码。售票大厅有点乱,刘广厦喜出望外,大声嚷嚷,节理?!听你爸的,什么也别怕,我跟你妈这就赶过去救你。刘节理说爸爸你先别来,我很好,你不要草木皆兵,一惊一乍的。刘广厦痛骂,你就折磨死我们吧,你就虐待死我们吧。你个该死的浑球,我看你的明信片看得眼睛都要瞎了。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?你就不能给我多写几个字?多说几句话?
等到双方交接完毕,刘广厦盯着火车站广场的璀璨灯火,好久好久,他对满月说,我怎么越听越担心,这不就是天上掉馅饼吗?你说节理真有这么好的命?满月说不是挺好的吗?伯乐又不是坏人,咱节理眼看就要出头了。刘广厦满目惆怅,他才十六岁,这岁数是不该出头的。他就是个凡人,根本就不是什么千里马。千里马被当作凡人那是悲剧,要是凡人被捧成了千里马,那可是死剧啊。满月说电视上不是天天都在造星吗?咱节理确实会唱戏。刘广厦说狗屁,就他那变声期的嗓子,唱什么都是不男不女的。要是当了这样的星,那他永远都得捏着嗓子唱下去,那样还是个爷们吗?人家那些唱花旦的名角,台上是红装,台下是须眉,毫不含糊的。就凭刘节理,他这岁数能分得清台上台下吗?要是出名出成个二尾子,这辈子不就成了公公吗?满月说道,公公都是割过的,现在哪还有公公?刘广厦说公公就是没有性别,不男不女就是公公,我不许他当公公,别说公公,就是给个万岁做着,刘节理也不准当个变性人。满月又没主意了,广厦,咱家祖祖辈辈也没出个有出息的人,眼看节理就要出名了。你要不让他出名,他这辈子还能干什么?不是也得像咱们这样卖力气吗?
刘广厦没说话,走几步,站住了,就地蹲下了,就蹲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。蹲下来思考,是刘广厦多年来的惯性动作,每当愁肠百结,满脑子都愁成了糨糊,他就会蹲下来,双手不住揪扯着自己的头发,苦思苦想,直至把糨糊给搅成了清水。
…………
申剑,郑州市文联作家,中国作协会员。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《完全抑郁》《太平天下》《肿瘤教案》《岳千年的江湖》,长篇小说《白衣胜雪》等。
(本文为部分节选,全文原发《芙蓉》2017年第4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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繁华落尽 转瞬即逝

我们需要透过一系列的训练来突破关卡,我们需要达到一个不受到过去历史的羁绊的心境,透过这样的心境,进而引导成为一个适合进行前进到战士人,我们需要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战士,我们的目标是遵循着力量进入无限的领域和穿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