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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6《芙蓉》短篇:大宴(王方晨)-芙蓉杂志社

王方晨 作家,编辑。
曾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、《小说选刊》年度大奖、《中国作家》优秀短篇小说奖、年度军旅优秀文学作品奖、齐鲁文学奖、泰山文艺奖等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大地与人三部曲》(《老大》《公敌》《芬芳录》)、《水浒志》《老实街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祭奠清水》《王树的大叫》《北京鸡叫》等,共计700余万字。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、文学选刊及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、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排行榜。
大 宴
王方晨
我们老实街即将举办全体街坊的告别宴。提议首先出自苗家大院的张树之口,非常出人意外,因他是省发改委的副主任,不类布衣草民,大可随性。
省发改委在省政府院内,距老实街不远。张树当了大官,从没摆过架子,依旧跟他老爹住,上下班不徒步,就骑自行车。我们都希望他还有更好的前程,所以从不苛求他在老实街做什么,不做什么。简言之,他总是对的。
此话一出,我们无不感到莫名的兴奋。邻居一场,很该。
我们说,这是场大宴。只要有人挑头,哪个会不应?老人们不必说,男人们也不必说。新社会又不重男轻女,自然也不能少了半边天。还有孩子,他们是我们整个的未来。也就是说,这场大宴,将无一人遗漏。
“早两年,汇泉楼就能给办了。”张家大院的锁匠卢大头对人道,“不要通天鱼翅,糖醋鲤鱼、活鱼三吃、银丝卷这三样,断乎得有。”
刘家大院的歪脖子朱大头过来道:“燕喜堂轮流去吃三天,盛得下。全家福奶汤、蒲菜奶汤、鱼肚奶汤,没得比。”
我们历来知道,两大头遇到一起,颇有妙趣。街上从没人瞧见这二位大仙对视过,不是你只瞧自己的脚尖,就是那个只顾摆弄手里的钢锉。但是即便二位大仙看都没看谁一眼,也会知道对方走到了自己身边。
我们几乎等了一辈子,等他二人之间发生什么故事,却总也无事发生。
老实街眼看即将被压在一座大商场下面,世世代代相邻而居的老实街人也将各奔东西。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,稍不留神,就没戏唱了。
心里有了这小九九,我们目光禁不住毒了,紧盯了二人,生怕错过了两张脸上哪怕一丝稍纵即逝的变化。
让人扫兴的是,卢大头刚才怎样,现在也还怎样。刚才他感叹再品不上汇泉楼的美味,也不管燕喜堂的全家福奶汤、蒲菜奶汤、鱼肚奶汤如何令人怀想。朱大头的话就像没说。
金菊巷的燕喜堂,比江家池的汇泉楼没得还早,但是同是济南老字号,燕喜堂的旧址还在,汇泉楼已片瓦无存。
卢大头把摊摆在后街口,收了摊就把家什儿放在唐二海的酱菜店门后,不用弄回家。唐二海长年给他提供这么大方便,他没有理由再从别的地方买酱菜。
别说是老实街上的人,就是狮子口街、旧军门巷那边的,也会来买酱菜,就因唐二海家卖的酱菜实在好。他家自制的合锦菜当是一绝,用料不将就,水是来自前街口的涤心泉,杏仁儿、芝麻、黄姜,少一味也不成。平民百姓享用不起玉盘珍馐,这家常素朴的一口食,怎么着也得把味道做足了。味儿是什么?看不见,摸不着的,要说大,也真大,做好了就不定大不过龙髓凤肝哩。
现在讲究科学饮食,少盐。尽管唐二海家的酱菜不齁,毕竟也是盐渍的,卢大头吃了多年,没长肉不说,还啥病没有。
牙口也好。有人一张口,能把人熏一趔趄。他埋头给人修锁,配钥匙,不言不语。修好了,一抬头,道,得。一口清气,仿佛刚刷了牙一般。盐杀菌呢。
他爱在唐二海家门口摆摊,说白了就是二人做事的理念相同。唐二海是给老街坊做味美的酱菜,他呢?
早在几年前,有人撺掇他,老卢,搞公司吧。都时兴开公司了,就凭你这手艺,搞个开锁公司,又不用娶媳妇,就挂“大头”招牌,将来老城里的这活儿就全得归你。你也不用这么风吹日晒的劳苦,腾出半边房,公司老板当起来,再带出几个徒弟,多么好。他说啦,急什么呢?慢慢挣罢咧。他这心思我们明白陈凯师,他素来不贪,不想挣多大钱,就是要当这个摆小摊儿的锁匠,仨瓜俩枣就知足,为的是光天化日下能跟老街坊们一起悠悠熬岁月。
他喜欢老手艺。锁是不做了,商店里卖的,又时新又结实。钥匙是要配的。一把钥匙在他手里能磨半天。瞧那个精细劲儿,好像那钥匙是宝石的,水晶的。别的街上也有锁匠,早就用起了电子配匙。实在犟不住了,才买了这台自动配匙机。但这个让步,在我们看来合情合理。
使上自动配匙,卢大头就真的清闲多了。配起钥匙来,快,省心。他有了更多的时间看街口人来人往。上午人在荫凉里,下午也不用撑大伞,因为从酱菜店探出墙外的一根老槐树枝,正把树荫斑斑驳驳投在他的摊子上。等阳光弱了,这团树荫也就悄悄移了过去,真是妙之不尽。
老实街人都要走了,金银细软带得动,居屋带不动,没得专带一扇门走的。卢大头也将要告别张家大院。他思量过,他的住屋,片瓦都未曾动。一椽一檩,都是屋的肢体,他要留一“全身子”老屋给老实街哩。他决定到搬走那天,一出老屋,头也不回。一旦别离,也就再不会归来。
反正过不久大伙儿都要走,那坏了锁的,丢了钥匙的,挨几日就过去了,卢大头摊子上也就半天不来活儿,来个活儿也多是北边街上的。
卢大头不做活儿了,因想着老实街要开大宴的事,看到的人就好像全已晓得似的,不然为何总是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呢?卢大头脸上,那笑意也就索性挂住了,不用再像帘子似的,揭下来,拉上去。
每个从后街口走出老实街的人,都会被卢大头看到。他占据的位置绝佳,不出三天,全老实街的所有人都能跟他一一碰面。因他又有隔三差五跟老年人上门问安的习惯,那些老得不能动的人,自然也漏不下。
至于张树,走前街口的时候甚少,跟他几乎天天见,中午若不在单位吃饭,就会见到他三四次。
卢大头并非没想过向他亲口求证。但是,他活多大岁数了,岂是个冒失鬼!人家该说的肯定说,不该说就自有道理。问人家,什么意思?好歹卢大头也是个做细活的。
他不问,却不妨碍见了张树觉得更亲,而且一见张树就能想起他小时的样子。在街上跟小伙伴耍制钱儿玩,把制钱儿耍丢了,往墙根下、石板缝儿四处瞅,瞅来瞅去瞅不到,那个小可怜儿见的。第二日,卢大头从家里翻出一个制钱儿,拿给他,说自己捡的,他竟没看出来是不是昨晚丢的。当年,这样的制钱儿民间很多。
何曾想,这个为丢失一枚小制钱儿而懊丧不已的少年,长大了会管钱!不光管钱,还管大钱。他在省发改委任要职,动动笔就不得了。
那桩秘密,在卢大头心底埋藏了几十年。告别宴上喝了酒,会不会管不住自己,张口说出来呢?张树会记得,还是不记得?记得怎样,不记得怎样?
一步步推演下去,卢大头不禁嘿嘿自乐。
见了张树呢?也“嘿嘿”。
“忙啊。”张树打招呼。
“那个……也要回了。”他“嘿嘿”道,“不捎点合锦菜?”
知道不,这是他的口头语。唐二海的酱菜店跟前说多了,就成了习惯。他也爱说,不过是一句话,又不费什么,就当顺便给唐二海打了活广告。
不知张树是自己想买,还是因他问了才买,反正他点点头,就进了店门,倒叫卢大头觉得过意不去。
何故?他都当那么大官了,为政虽清廉,也比一般人有口福,偏引人家去吃些个不值钱的酱菜。你说唐二海酱菜做得好,不假。就算味道超过了龙肝凤髓,也到底改不了酱菜的实质。好比我们视老实街为福地,也不会认为天下就真的再寻不到比它更好的。我们老实街人向以忠厚老实为立身之本,历来讲究不做过头事,不说过头话。类似“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”的夸许,我们断乎讲不得。
非要讲出来,就只能说我们习惯了这条百年老街,这条老街就适合我们这伙子老实人。
我们老实街的老一辈,耆老如黄家大院的芈芝圃老先生,还有莫家大院素称济南第一大老实的左老先生,以下再有张树的老爹,当然少不了王家大院的邰靖棻,芈老先生的大儿子还出任过兰志小学的校长,往下数一数,这卢大头连中间也数不上。要不怎么叫大头呢。曾在热水壶厂做正式职工的朱大头,也比他有些声望。
张树因他一句话,就去唐二海的酱菜店买了酱菜。他是一个不起眼的锁匠,已打定主意离开老实街就退休。人家张树比比西,还会有更好的前程。看这人品,又有什么奇怪!
晚上卢大头就睡不着了。想这想那,一颗脑袋在枕头上滚来滚去。
先想了一会儿汇泉楼下的江家池,那里放养了许多从黄河打来的鲤鱼,顾客来了,临窗观鱼,指哪条店家就给捞哪条蜂蜂乐园。做出的糖醋鲤鱼,头尾上翘,比活的还像活的。
当年他还是孩子,一有空就跟小伙伴一起来看鱼。最早吃到汇泉楼的糖醋鲤鱼,他都长到十五岁了。是一位住在普利街的亲戚在那里办喜宴,三姑妈带他去的。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?不要想了。
接着又想一年多来,为保住老实街,街坊们也真是尽了力了,连张树也出了面,去跟历下区拆迁办谈判,可结果怎样呢?政府要拆,谁也挡不住。东郊燕翅山下的回迁房他也去看过了,平心而论,住了楼,是比在老院宽敞、明亮,但是,人可不能为了要好,就忘了根本。人要总不停要好,就永没安妥。
年轻人怎么想,老的管不着。卢大头可不想老了,连个老窝儿也守不住。想到此,眼皮底下就不舒服,像生生搁了枚硬麦粒。
翻了一个身,却想到朱大头。
朱大头说得也不错。燕喜堂的名气,不差于汇泉楼。可是,想当年,北边路上,心佛斋、文升园、吉盛村、厚得福,哪家都有拿手好菜。吉盛村的银丝卷,就好。文升园也有蒲菜奶汤,名气也不小。依着遍尝老济南名吃,那还得算上九转大肠、荷花粉蒸肉、罐儿蹄。
一介平头百姓,虽为着公众的事,开口闭口下饭店啦,尝美食啦,也不怎么像回事,回头想还蛮羞愧。人家张树,当那么大的官儿,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,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享用过,自己这点主意,在他那里算什么?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。他本分了一辈子,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。自己不过比他多吃几斤咸盐罢哩,改日可不能再那么多嘴多舌,像显大能耐似的。
话是这么说,汇泉楼的糖醋鲤鱼,确实美,吃一次能记一辈子。
想着想着,脑子里一根弦儿,悠悠一荡,就像从黑夜里看到了自己活命的家什儿。那些镊子、钩子、锉刀、锤子、钳子,样数多着呢,全都从箱子里跑出来了,围着他,像要对他说什么。他听着听着,就真的听到了。
这些老伙计是在责备他。他就要丢了老本行呢。他们只有眼前不多的日子了。他心头一酸,把脑袋滚到一边儿。
随之,他就有了主意了。他要用这些家伙什儿,给老实街的每户人家做一把锁。
就做那种老式的锁。过去家家门上都会有一把,有心的还留着,没心的早丢了。多年不做了,他还是做得出来。
当晚,卢大头做了一个梦。
老实街人倾巢出动,在街上欢天喜地吃了一道流水席。
好家伙!席桌从前街口排到后街口,一道道美食端上来,涤心泉的水都变成了美酒,一群又湿又亮的大红鲤鱼,在里面扑棱棱乱跳,醉了……
苗家大院的老周大清早犯糊涂,去涤心泉汲了壶水,回来把水壶放到窗外小厨房的炉子上,正要到屋里歇一歇庐州太太,一摸腰里,钥匙没带,他老婆还在忙办早饭,也没带。说一声“屋里有好东西似的呢”,就又走出来。去张家大院一问,才知卢大头一个钟点前就去凤凰山路旧货市场了,不晓得要去买什么东西。
回转来,找了铁棍、钳子要自己开锁,张树见了就道,还是等卢大爷回来,您二老先来家中坐,吃的喝的,都有。他道,一提锁,就怕你笑话梦见甘蔗。我这个破家,值不了千儿八百的,锁什么门呢?张树道,哪里是您锁的,是风给您吹上的!他还要说什么,望了张树一眼,又没说。
等张树上班去了,就跟张树的爹闲聊。一个院的老邻居,也聊不出多少话,东一句西一句的。等得不耐烦了,忍不住走到院门口瞭望,还道:
“嘿,这个卢大头,多早晚不回来,敢情是去买象牙筷子了。买来象牙筷子,好吃大宴席。”
别人问他:“老周,你家有金叉子、银匙子,再不拿出来,还等到什么时候?”
“我有一把算盘珠儿是真。”他道。
我们都知道的,当年他在苗家当伙计,苗家主人南迁时,散了一架算盘,珠子被他捡了去,当了一辈子宝贝,还说是黄花梨木的。搁不住天天把玩那算盘珠子,虽然一天账房先生也没当过,往那儿一站,恍惚有些账房先生的意思了。
“听说一到年底,老苗家就开大宴。”
“不是我夸老东家,要论对人,比他好的可不多。”老周道,“平时哪怕一个小伙计回乡探亲,都有路费领的,生病也有医疗费。年底这场大宴,排一整天还不算,那些个南货,吃的用的,干果海味、洋烛洋火,给你塞一包袱带回去。他那店里无所不有,既要开大宴,自己想,还能缺了什么?”
没得缺了。
老实街不是也要开大宴么,几十年前可就有了样子。当年你有干贝鱼肚、金华火腿,如今鸡鱼肉蛋俱已平常,市场上什么稀罕没有?只怕你说不出名儿来。再要办大宴,自然更胜往日。
老周因有心事,说着,就朝前走了。我们都以为他要去九号院,他儿子住那里,不料才走到黄家大院门口,就在一块石几上轻轻坐了,半天不动,竟兀自出起神来。
那卢大头至午方回。
这老头子,终究改不掉省俭的习惯,买了沉甸甸一蛇皮袋子东西,也不打的、不雇车,硬是从凤凰山路的旧货市场辗转坐了公交回来,到了后街口,累出了满头大汗。唐二海看见了,忙从酱菜店跑出来道,才来呢,周大等了你一上午。帮着他把买的东西提到了家。那老周已跟了过来,请他开锁。
老周住的是苗家大院的三间小耳房。他在那里生儿育女,几十年没动过地方。
卢大头三捣鼓,两捣鼓,没用五分钟,就把锁给打开了。老周两口子请他到屋中坐,他不肯。老周过意不去,忙让老婆找件东西给他带上。那小个子女人,动作倒麻利,赶紧跑到屋中转一圈,竟什么也没找到,空着手又出来。他已走开了,老周追着道,啧,也算活了一辈子,可就没好东西给你!他往后扭着脖子,边走边连连摆手。
到了院门口,下意识往张树家瞥一眼。
这个时辰,张树家里就只有他的老爹。过去卢大头来苗家大院,必去张树老爹的屋中问安,并非趋炎附势,想都想不到这上面来。若张树自以为尊贵,也住不到老实街。看他平时也会拎着壶,慢悠悠去涤心泉汲水,哪里会让人想到在外面是个万人求靠的大官?
今儿可不同,老周请他屋中坐,他门槛儿也没进,一转身再去同院的张树老爹家,很不妥。待回到家里,就想,本来为人开锁,是做了好事,结果,闹了个两边对不住。
默默打开了蛇皮袋,里面都是些做锁的材料,废旧的铁皮、铜皮,铁铸件、铜铸件,还有弹簧之类。他想,他要做的第一把锁,就送给老周,以弥补自己对他的亏欠。
他给老周免费开了锁,亏欠他什么了吗?
亏欠了。设若老周不是老苗家的伙计,设若人没那么薄相,小鼻子小眼的,设若他老婆也没那么小个儿,略胖大些吧,再设若两口子也养了张树那样有出息的好儿子,有张树一小半儿出息也罢了,老街邻相守几十年,怎会竟连人家小耳房站都没站过一次!
想到此,卢大头扑嗒堕下两点老泪来。
怕人看见,忙又擦了。

其实,跟老街一起消失的,不光是些老房子,还有我们老实街人隐秘的心思。
就说卢大头,谁也想不明白,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很沉默,就像嘴上安了把锁。在老实街最后的日子里,虽然每天照去后街口,待的时间却短了。见了人,点点头,笑一笑,似乎与以往没多少不同,唯独不作声,令人纳罕。人走到了唐二海酱菜店门口,想听到他惯常说的那句话,却已不能了。这最先引起了唐二海的注意。
没过几日,他往酱菜店门后放他的家什儿,唐二海就叫住了他。
“哎。”
他抬眼一看唐二海,竟让唐二海欲言又止起来。
“哎。”唐二海半天才又开口,可是,只觉心里有很多话,却一句也说不出。
而卢大头忽然也跟他一样了,那些话好像江家池里攒动不休的鱼头,任使再大的劲儿也拱不出水面。
两个人面面相觑,直到有人来买酱菜,才解了这尴尬。
卢大头一声没吭地走了。唐二海自己一个人的时候,心里还在犯嘀咕。
吃过晚饭,顺便拎了水壶,从店里溜达到涤心泉。那里已有了两三个人站着闲聊。泉水里不时发出水泡的破裂声,但这须极好的耳朵才听得到。他听到了也不奇怪,涤心泉虽说是在街口,却像是远离了尘嚣,人到这里就觉静谧。见那两三个人在讲老实街即将举办的大宴,本来要插嘴的,却只是汲了水就走。
他有一个目的就是碰到张家大院的老桂。
老桂爱下棋,两人棋逢对手。
可是,有一阵子没下棋了。老实街要没了,怎么有心思下棋?
正巧在张家大院门口碰到了刚收摊回来的鞋匠宋侉子。他嫌在老实街口生意不好,一直把摊摆在了西门桥上,那里临近趵突泉公园北门。
宋侉子看见唐二海,猜他要叫老桂下棋,就道:“等着,我给你叫去。”他道:“又劳动你。我跟你进去吧。”
那老桂早听见了动静,就从屋里出来,口里说着:“早想下棋了早想下棋了。”唐二海忙道:“这外面小风儿吹着,舒服,棋盘摆院子里吧。”老桂赞同,忙把灯挂到屋门口,找空地放了张小方木桌,两人就用老桂的象棋,在院子里对弈起来。
下了一会儿,唐二海就道:“咦,老卢呢?”
往常下棋,总会有很多人围观。卢大头观棋的兴致也挺大的,有时还会亲自跟唐二海下上一盘。这时候围观的是同院的几个大人和小孩,没有卢大头。
“老卢!老卢!”老桂叫。
卢大头走了过来,跟过去没什么两样,站在一旁看,只是不作声。
“将!”老桂赢了。
“老卢来一盘。”唐二海道。
卢大头笑着摆摆手。
“别想赖。”老桂笑道,“今晚可是自己门前叫阵,你说说,怎么收场?”
“以往你输在我手下的时候也多了,”唐二海道,“如今我让你一着也没什么。老桂,你看老卢也太斯文了些。”
“啪!”老桂跳了马。“我跟老卢一个院子住多少年,没见他不斯文过。”老桂道,“观棋不语真君子,亏你还是个懂棋的。这局我要跟你下出个千里独行,等着耗吧。”
“以前你不这样的,下个棋这么多话。”唐二海道。
“说我!”老桂不服。
“是不,老卢?”
卢大头还是摆手。
炮五平六。老桂细眯起眼睛来。“该你了。”他催。“看你出车。”
“别走啊,老卢。”唐二海忙道。“我这儿有壶水,你拎去吧!等会儿我再去汲。得,这个卢忠信,屋里有上好的扒蹄等他啃似的。”
“快哉坐爱美图!”老桂不由呼道。
五月的夜,暖风拂拂。苍天如圆盖,张家大院一盘棋,下棋的,观棋的,俱都得意。
不知觉间,把邻院的人也三三两两引了来。你知道的,前些日子,我们老实街居民可不好过。把我们一股脑儿给弄到十几里外的荒郊野地去,差不多就是背井离乡了。想不通,舍不得,扯不断,理还乱。
劝君切莫轻贱老实人。老实不是傻,老实人是有心思了,却把心思都压着。随着最后一刻的来临,我们不是没想过怎样离开老实街。
还能让老实街人怎样呢?那肯定不是一个欢乐的日子。可是一听张树提议办大宴,我们不真的兴奋起来了么?
本来像只柔弱的小虫儿,要把自己悄悄拖进阴暗的泥穴,仿佛要把自己封在坟墓,闭耳塞听,以此度过那悲伤的俨然寒冬的时辰,一缕春风吹了来。
像是蛰伏的虫儿醒了!二目一睁,这不正是春月么?天也没塌,地也没陷,也没哪个人活不下去。涤心泉汩汩流,一刻也没中断。这花谢了,那花开,绿了杨柳,红了樱桃,真个犹如“岁岁伤春,岁岁春又到”。从过了清明,连个恼人的阴天也没见着,每天日光晶晶亮。
得得,老桂和唐二海还在张家大院下起大棋来了!
河界三分阔匈奴王妃,智谋万丈深。通观全局不漏眼,巧出奇兵最难防。你是当头炮,我就给你马来跳。摆上羊角士,不怕马来将。
看这二位不给你杀上一夜!
“不捎点合锦菜?”
唐二海的耳朵似乎听到了呢。这回唐二海就看清楚了,那卢大头是没话,而那姿势,那神情,可不就是这么个意思。
要说卢大头斯文,过去唐二海并没做过如此判断,但肯定卢大头绝不是那等鲁夫莽汉。看他做活就看得出,小弹簧、小螺丝、小镊子,指头粗的都拿不起来,在他手上,稳稳的。想想昨晚的情景,唐二海就觉得是有些难为他了。想着,就拿了只杯子,斟了茶水,给他端了过去。
“喝杯茶。”唐二海殷勤道。
卢大头接了,也没客气。喝了两口,就顺手把杯子放在配匙机旁。唐二海没有离开,守在原地跟对过的老朱闲话。
“给我三个月,让我再挣回钱,才是积德呢。”老朱道。他家的冷饮店生意,开春才刚刚好。炎热的夏季尚未来临。辛苦三个月,能顶半年。
“你不是挣下金山银山了么?”唐二海道,“也该知足了。”
“我是知足。”老朱道,“老实街给了我吃的喝的,但我就不能说一句?要搬,就定到秋后搬,一年就算忙过了,也是秋后算账的道理。”忽然想起什么来,就说,“大头,咱俩每天对面望着,就不记得你吃过我一块雪糕。”
唐二海一听,心头就一跳,忍着没看卢大头。
“二海,”老朱道,“都是街坊,他也吃你家酱菜,也喝你家水,不大公平罢。”
“很是。”唐二海笑道,“你俩的账,我不掺和。”说着,要回去。
“开大宴,自有我一份冷饮。”老朱道,“管你爱不爱,老不老,只要我老朱送上去的,你若不吃一口,就是不给面子。”
唐二海回屋里了。他还是没听到卢大头说什么。老朱的声音没了,他再出去看,卢大头不在了,家什儿却还在,那杯茶也空了。左看右看,不见卢大头的影儿,正纳闷他去了哪里,从北边路上笑嘻嘻地走来了林家大院马二奶奶的孙子陈东风。
“卢大爷叫县东巷的小丰给弄走了。”陈东风近前道,“刚才见他两个手下架着卢大爷,脚不点地的,一问才知道,是小丰忘了保险柜的密码。”
小丰原是县东巷的街痞,两年前在榜棚街上开了家公司,周毅火算是改邪归正,但终究没褪掉鲁莽的脾性。唐二海未及听完,就老大不乐意。
“再急也是请人!”他拉下脸道,“不要他三顾茅庐,也不能这样来粗的。不是你来说,我还以为遭了劫,一点声响没听到呢。”
“可不。”陈东风道,想起干瘦的卢大头生无可恋,被两个大汉挟持着在泉城路上一路狂奔的情景,噗嗤又笑了。
唐二海也笑了。“你拿急性子的人没办法。”他叹道。
天快黑了,卢大头也没回来。我们都知道了卢大头被小丰架走的事,因没有亲眼目睹,而暗暗引以为憾。
等到十点来钟,唐二海就帮他把外面的东西收拾起来,放在店门后。对他愈久不归,我们的猜测是他没带工具。也不是没有提出给他送去,但是,尽管小丰金盆洗手,却有劣迹在先,一直没人愿意跟他交往。况且,我们相信,以卢大头精湛的手艺,没有克服不了的难题。所以,我们就只是耐着性子等等看,也都没想到报警。至于小丰会不会伤到卢大头,我们认为这是多虑。
都快半夜了,才见从东边疾驰而来一辆小轿车,也不管泉城路是单行道,“咔哧”停在了街口。
车门从里面打开,飞快地下来两个年轻人。从前右车门下来的那个,又回身打开了右后车门。接着,我们诧异地看到,这右后车门里无声无息地钻出来的,不是哪位高官,也不是哪位阔佬,正是我们老实街的老锁匠卢大头!
我们一时屏住了呼吸,看那卢大头低垂着一颗硕大的脑袋,好像不胜重负。年轻人重新上了车,就逆着车道向东边疾驰而去了。
卢大头不说话,我们也忘了说话。他寂寂地从酱菜店门口走过,对我们视若无睹。他的家什儿不被唐二海收起来了嘛,他问也不问。看这样子,是对人间万事撒手了。这可比受人欺负了严重。难怪我们好奇心上来,就要追上去。
岂料唐二海朝人“嘘”了声。
从唐二海脸上,我们俱理会得自己也急了。
显见得卢大头不想睬人,偏要去问究竟,不是强人所难么?似乎有一点可以肯定,在小丰那里发生的事不怎么寻常。卢大头正亟需一个喘息的机会,去一个背人的角落,整理心绪,缓缓神儿,或舔舐伤口啥的,我们可不忍这么迫不及待地跟上去。
整条街都空寂了下来,好像所有老实街居民不约而同地退守在了家里,给回家的卢大头腾出了独自穿行的道路。
他一个人走在青石板上,连条狗也没遇到。
眼神一恍惚,就不见他了。
在这样一个既寻常又不寻常的夜晚,每个老实街人注定耿耿不寐。相对于一颗打小滋养化育的忠良仁惠之心,这倒也不怎么算得委屈。
第二天一早,就有消息不胫而走:
卢大头吃过大宴了!
这场大宴可不一般,不是在汇泉楼办的,也不是在燕喜堂办的,而是在如今泉城最高级的地方。离着老实街倒不算远,是在南门外泺源大街上的索菲特银座大酒店!听名字就听得出,那里可是要中有中,要洋有洋。老实街上,几个能进那里去?一进这家大酒店,就不是活鱼三吃、银丝卷、奶汤之类的可比了。能说出花样来的,只有那些灵巧的年轻人,老济南人舌头硬,拐不过弯来,白受难为。
那小丰又是个爱排场的人,不光选在了高档场所,作陪的也叫了十几名。
十几名什么概念?可不是加把小椅子、小板凳就算,而是定了圆圆一个大桌,十几名都在一个桌上,还用干冰化了白烟袅袅,差不多就是仙境了。十几名陪客有他的手下,又有他的狐朋狗友。
他派人把卢大头架走,可以说相当无礼了,在大酒店摆宴,算是给他赔罪,但是我们更相信那是敬卢大头的手艺。
在他的公司,老锁匠不使任何工具,全凭着耳朵,根据耳朵捕捉到的声音里那细微的差别,徒手就把失了密码的保险柜打开了。
你以为开个锁不过是普通的事?老锁匠彼时专注忘我,动作的沉着从容,技艺的精熟不凡,肯定震慑住了那个不知深浅的小子。开个锁普通,但也分是谁来开,谁怎么开。
他把卢大头请到大酒店,可不叫心血来潮,其实也是肚里装了乾坤哩。
毫无疑问,我们老实街藏龙卧虎。那些深藏不露的奇人,不知有多少。像卢大头这样的,就差点让人错过。这样想想,一边唏嘘不住,一边又是羡煞。
在老实街的大宴来临之前,人家卢大头提早就享用过了。以我们对小丰的了解,索菲特银座大酒店昨晚的排场,张树也不见得经历过。官场再怎么铺张,也是官场。据说,一有大的场面,张树都是有意躲的。这是他的谨慎。
小丰不用谨慎,花自己挣的钱,请自己的客,检察院不管,法院不判,也都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。
一串问题又来了。小丰的手下把卢大头从唐二海酱菜店门口架走的情景,一再经人描绘,不免走了样子。那远不是粗暴,而是滑稽。
不论前后看,卢大头被架起的两臂,都远远高于他的那颗头发斑白的大号脑袋。脚不点地也是真,卢大头连喊一声都没喊,也是真,不然店里的唐二海就会被惊动。他那样闭着两眼、一声不吭,被两个大汉急急如风地架到了榜棚街。在他全神贯注为小丰开锁时,大抵也是不用多语的。
那么,他被小丰请到了豪华大酒店,面对一桌堆积如山绚焕迷眼的珍味佳肴,和一票热情恭敬的陪客,也不响么?再者,酒喝没喝,菜吃没吃?喝了什么酒,吃了什么菜?哪道菜最好,说出一两样来,让老实街人见识见识。
白天里看到的卢大头,不像昨晚喝过酒的样子。张家大院里有了很多人,都是好心来探问的。他倒没让人失望,没躲到屋里不出来,后来还索性坐在了随墙门的石阶上。我们问他的话很多,他基本没回,只是安安静静对人笑笑。往常他并非多话的人,我们倒不觉失礼,更没感到明显不快,反而以为是他矜持。
吃过一次好东西就四处张扬,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,不是我们老实街人的做派。
话虽这么说,到底还是对卢大头的表现不甚满意。
好东西存心里,是要酿酒不是?酒酿不成,只怕沤坏了。
不过,我们相信有几次他话到了嘴边儿,但终究没说出来。
我们想听到什么呢?老实街要办大宴,就办索菲特银座大酒店那样的。再别提什么汇泉楼、燕喜堂、心佛斋、厚得福之类,老实街在豪华的索菲特银座大酒店包上一层楼。据说49层是个旋转餐厅,要不也包下来!不管成不成,听着就觉豪气。
临了散了,也该让我们老实街人豪气一把。
几乎一天时间,卢大头都没有离开张家大院半步。
今天也怪了,既没找他配钥匙的,也没找他修锁的。
熬粥、泡茶,他喝不到泉水就浑身不自在,可他像忘了去涤心泉汲水。蓄下的水,断断比不得新汲的水哩千军昌。
这个人,解了一回馋,就像中了蛊。
再看他神情,可不就是被魔咒魇住了?
日光有了些昏黄,他却突然低着头慢慢向后街口走了去。
他的家伙什儿还放在酱菜店门后。他到了那里,我们本不指望他搬出来,就要到收摊的时辰了嘛。他只是站在店门外,像在迎候外出而归的老实街人。傍晚半暗不明的空气里,一缕轻烟也似,隐约响起了我们早已稔熟于心的那句话:“不捎点合锦菜?”
时光比我们想象的流逝得要快。
那真是做梦了,时光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老实街的末日。它是这个样子的。天,这么蓝费胜潮,我们的心,这么悲伤。可是,除了从远处被干风吹来的白色塑料袋,幽灵一样在老实街漫天飞舞,我们无比渴望的大宴,竟还没有一丁点儿着落。
到了这一天,我们才发现,所有的老实街人已然度过了一段痴人说梦的日子,而这无疑激起了我们的愤怒。
有关老实街即将举办告别宴的传言,是怎样炮制出来的,我们需要知道。一时间,我们听到了各种说法,有说是开小卖店的左门鼻最先从张树那里听到的,有说朱大头听到的。王家大院的白无敌、九号院的老简、后街口的老朱,都有嫌疑。
在无从求证的情况下,感觉被深深捉弄的我们,只能把无明业火撒向张树。
即便捕风捉影,张树生活在老实街,公务再繁忙,也应该有所耳闻,况且他几近每日都要去涤心泉汲水,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。苗家大院,不只他一户人家。同院的老周,似乎受过取笑,被说每顿只吃半饱呢。老周一辈子都想当账房,会算计。
可是,别提辟谣了,就没听他吭过一声。别人以为你是慎言,未必不是把人当了猴耍。
你身居高位不假,可你多少年给老实街做过什么大事!你有前程,那也不过是你张家自己的前程罢了。跟我们这些布衣草民,没半毛钱干系。
实际上,张家不会像我们这些布衣草民一样去荒郊野地去住。早就听说了,张家在别的地方另买了好房子。张树也本来就有单位的福利房。
张家从别处买房子,又主动告诉过几个老实街人?当然啦,不可能全都告诉。街邻相处再融洽,也有亲有疏的。可是,这不能说明你就可以安然看人因你做那白日大梦,打不完的闷葫芦。
唐二海早早就忙开了,挨家去送了自己做的合锦菜。包装用的是他定做的那种三寸来高的小黑瓷瓶,我们还没心打开吃,相信他不将就。
有人看见他也给张树家送了去。这让我们很不痛快。我们已经决定该怎样对待这家人,那就是,绝不亲口与他们告别。
这一天,我们纷纷站在老实街上,等待一个特殊的时刻来临。
正午时分,张家老人在儿孙们的搀扶下,从苗家大院的金柱大门里走了出来。我们一个个面无表情,也绝不会让人误解是在为他们一家人送行。
不知道有无感受到我们内心真实的意图,但是确确实实,他们脸上的表情在环顾一周后也凝固了下来。整条青石老街上,唯有一只只轻盈的塑料袋,在干风的吹送下,忽上忽下地飞行,好像来自另一个神秘的时空。
一俟断定没人靠近,这家人就要扶那老爹钻进备好的车里,而张家大院的老锁匠突然现身街头。
卢大头手提一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,径直向着他们走去了。他们一家迟疑了一下,停在了那里,眼看着卢大头一步步走来。
我们眨也不眨地看。
卢大头一声沉痛万分的质问,似乎就要破口而出。不光是张树,他们一家人都将在一个老锁匠的严词责备下愀然色变。我们老实街居民即将给予卢大头的滔滔敬意,前所未有,绝非县东巷小丰可比。
可是,在张树一家人面前,卢大头规规矩矩,含胸佝背的。他说了什么,我们听不到。如果他分明地叫一声“老爷”,我们都不会感到一点惊奇。
事实上,这家人素常却是极平易的。细论起来,张树他这个副厅级干部,若放在老年间,差不多就是官封四品,或得称知府大人哩,岂能乱的。
接下来,卢大头默默将身一踅,走进了苗家大院的院门。
待他出来,张树一家人已经不在了街上。堂堂一个“知府大人”,派几个帮手来搬家,甚至不费一句话。
后来我们得知,卢大头是专去苗家大院找老周的。他将自己新做的一把老式锁,在老周家的三间耳房里,亲手做了赠与。
这些日子,他常把自己关在自家里屋,连老婆也不让进,就是要精心给我们每个老街邻做把锁。第一把锁要送给老周,即便先遇到了张树一家,计划也不得变,端的是个心中有次序的人。
第二把呢,则是要送给老实街曾与他最合得来的编竹匠唐老五。
想当年,唐老五临死前一个月,也做过不少竹编的小巧玩意儿,竹垫子、竹匣子、竹茶壶、竹灯笼都有,谁爱谁就拿了去,至今都能在我们家里找到。唐老五早化了灰,但他的女儿还在开着竹器店。
卢大头继续向编竹匠女儿的竹器店走去,可巧迎面又碰上了刘家大院的朱大头。
二人几乎同时立在了街心。
立了一阵子,也都没话,竟把我们看乐了。——罪过!
人人在忙搬家,朱大头倒不急。他要再去涤心泉汲壶水。
他错错身,歪着脖子从卢大头身旁走了过去。卢大头停了一阵子,忘了去做什么似的,也就踅回了自己家。
白云苍狗,想想人世间多少事情,都像转瞬间发生的,老实街也像突然就没了。别说是开大宴,就连老锁匠的那些老式锁也没能如愿送出。
在老实街变成一片废墟的当天夜里,老锁匠随身携带一个装满锁的人造革手提包,独自来到西门外幽暗的护城河边。他徘徊了许久,显然是舍不得。他是要连锁带包统统抛入河里。不小心身子一闪,人跌了下去。
河里的流水都是众泉汇集而来,澄澈凉冽。他一点也不慌张,也不呼救,任在水中漂浮。水流脉脉漫过他的老脸,也缓缓漾进了他的嘴。他吞咽了几口,如啜甘醴。
眼前悄然亮了,就看见皓皓白日下,真的排了一场流水席。大宴方兴未艾,美酒如同身下的护城河,潺湲流淌,各种美味佳馔都盛在一只只白玉盘里,白玉盘自动在水上漂,连小二都省了。仔细听,远远的,似有节日欢快的丝竹,声声入耳。
他还攥着那个皮包没松手,按说会沉。事实并非如此,他的身子很轻,就那样面朝星空,一无恐惧地顺着水流,一直向下游漂去。到了大明湖西水门不远,就从水面上轻轻一翻身,爬了起来。
而此前,他还去了瓦砾之间的涤心泉,本打算将那些老式锁丢在泉池里的,却担心堵了泉眼,也就随之打消了主意。
在泉边出了一会儿神,竟又想到这个夜晚,这个时辰,断乎每个老实街居民,都在跟家人围坐一起,安享一罐朴素的合锦菜。
于是,从古今幽明,从天上人间,我们一起目光炯炯地看着一个正派人,仿佛了去了一桩大心事,拽动渐趋老态之躯,夜幕下踽踽行去,一步步离开了最终发现自己无比卑微的幸许之地。

《芙蓉》2017年第6期目录
[小说]
001忽然一声巨响←季栋梁
008大宴←王方晨
018无人之境←魏建华
045白的粉←二湘
061图书馆奇遇记←张天翼
076麦镇捕蛙人←小托夫
085蒿子←查建中
112十四平方←潘峰
131洞庭两题←曹旦昇
[特约]
145雷霆大发←杨少衡
152诘问、忏悔,或虚张声势——读杨少衡《雷霆大发》←徐刚
[新声]
154偷桃换李记←王占黑
166空响炮←王占黑
172社区经验与(非)虚构(创作谈)←王占黑
174笑与泪的低音:王占黑小说印象←吴天舟金理
[散文]
176木桩←苏亦薇
[诗歌]
177尘埃落尽,我向你飞升(组诗)←林目清
180诗两首←刘哲
181说你想我(外一首)←唐玲秀
[观点]
182发现在路上的大美古典人文——以《山河袈裟》为例←刘娟
185浅谈灵与肉双重写作的现实指向——以《绿灯笼》为例←刘妍
188试论女性生命叙事的男性写作——以《浪漫沧桑》为例←李晓红
主管:中南出版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
主办:湖南文艺出版社
社长曾赛丰
主编龚湘海出版日期:每年单月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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繁华落尽 转瞬即逝

我们需要透过一系列的训练来突破关卡,我们需要达到一个不受到过去历史的羁绊的心境,透过这样的心境,进而引导成为一个适合进行前进到战士人,我们需要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战士,我们的目标是遵循着力量进入无限的领域和穿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