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.煨灶猫献铁 第三章-笆斗浜
煨灶猫瘦长个儿，胸部肋骨井井有条，像搓衣板。因此，他不像村里大多数男人那样，天一热就赤膊。有人免不了要说他几句，天这么热，还穿一件白布衫，是怕奶子被人看到吗？意思是女人才不赤膊。煨灶猫便道，天热吗？我一点也没觉察到。倒是真的，他脸孔上一丝汗迹都没有。
煨灶猫不怕热，他怕冷。
20世纪五六年代，冬天要比现在冷得多，下雨后，屋檐下的冰凌垂下来，短的像棒杵，长的像扁担。柳叶河狭窄处，冰面上可以走人。家里也冷，旧房子风口多，西北风往里灌，让人缩头缩脑，像一只受了惊吓的乌龟。最暖和的地方是灶仓。农村里有“夏天抢风口，冬天揽烧火”的说法。坐在灶仓里烧火，火光射过来，暖和。不过你要小心，当你划亮火柴，把点燃的草把往灶膛里塞时梁伟发，极有可能一只猫慌张地窜出来，带着一身柴灰，撞到你身上。大家称冬天里蜷缩在灶膛里的猫为“煨灶猫”。
瘦长个儿的他，因为一到冬天就赖在灶仓里不肯起来，所以，笆斗浜人就称他“煨灶猫”。
冬天里，煨灶猫希望不停地往灶门里塞草把，火光带着热量源源不断地射到脸上和身上。可是锅里粥翻滚了孟祥伟，老婆彩屏说，别烧了。他很遗憾。火灭了，余热还有，他就移动小凳子，上半身贴近灶门。彩屏看到后又好气又好笑，别磨磨蹭蹭，钻进灶膛里去算了。煨灶猫嘻嘻笑道，灶门太小，我钻不进去。彩屏突然脸孔一板，谁跟你嬉皮笑脸，快起来，挑水去！煨灶猫像弹簧一般从小凳上弹起来，把水桶担子放到肩上，上河滩去了。
煨灶猫除了怕冷，还怕老婆。笆斗浜后来也有怕老婆的，如瑞树和陈光辉。瑞树之“怕”，“怕”在内心里感到对不起老婆；陈光辉之“怕”上海探戈，“怕”在老婆嗓门大，震得他退避三舍。煨灶猫之“怕”，有些难以描述。你说他“真怕”吧，对老婆的告诫理应时刻记在心头，然而他不，一转身，我行我素，不以为然；你说“假怕”吧，常常跪在老婆面前，痛心疾首，一个劲地说我不该我不该，就差点自打耳光了。总而言之，背着老婆或老婆和颜悦色的时候，他偷懒、磨洋工、做小动作，可以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；一旦老婆声色俱厉，他马上乖得像闯了大祸的小孩，耷拉着眼皮，头都不敢抬。
造成这种状况，可能也有历史原因。煨灶猫家里穷，房屋小，长相又不令人恭维，到二十七岁才把老婆娶回来。老婆彩屏长得粗气了点，煨灶猫两个大腿合起来可能还没有老婆的一个粗，但是彩屏娘家是有钱的。她父亲老黄在镇上开南北货店，起初是卖一些笋干、木耳、香菇等，带卖一点纸、笔、墨水之类；后来生意渐渐扩大，兼卖酱油、火油和老酒，再放些香烟、酥饼、糖果等。解放后，她家成分为“小业主”，也就是通常说的“小资本家”，虽然不是“敌人”，但也不在“革命队伍”之列鳄鱼邓迪。加上彩屏自我感觉良好，时不时摆出有钱人家小姐的派头，挑三拣四，结果，高不凑，低不就，耽误了辰光。一看自己二十五岁还没有“顾主”，急了。“病急乱投医”，一急，就乱了方寸，最后稀里糊涂嫁给了煨灶猫。嫁来第二年，彩屏用娘家的钱，造了一间房子，脱离了公公婆婆阿伯妯娌小姑小叔合住的破屋子。有一天，煨灶猫挑粪浇田里的麦苗。可能是瘦削的肩膀有点承受不了那沉重的粪担，他躲到伙伴家打牌，结果被彩屏发觉。彩屏揪住他的耳朵，恨声说道，我千拣万拣，怎么拣着你这样的猪头瞎眼（猪头瞎眼：指不明事理、不识好歹的人），真是倒了我七八辈子的霉。煨灶猫哇啦哇啦喊，耳朵快拉下来了，耳朵快拉下来了。当然，耳朵没拉下来，眼泪是出来的，因为痛。自此，他“怕”起了老婆。
彩屏从大炼钢铁现场回到家里，并没有马上“打扰”煨灶猫。父亲身体不好，她赶去探望。晚上，彩屏安排两岁的儿子岳兴睡觉后，向煨灶猫招招手，示意在她面前坐下来。煨灶猫老鼠般的眼睛滴溜溜在彩屏脸上侦察一番，“处罚”的预兆不是很明显，但又不是平安无事那种，于是拥上一脸谄媚道，要不要给你捶捶背？
不用，彩屏说，你坐下。
煨灶猫坐下来，一副随时准备为老婆服务的样子。
你猜，我家的小铁锅到哪里去了？彩屏问五话寺。
到哪里去了？煨灶猫身子微微一晃。
小铁锅是煤炉上炒菜用的，已补过几次。他们家不经常生煤炉，因而小铁锅不经常使用。几天前，煨灶猫突然问彩屏，小铁锅哪里去了？彩屏一看，真的不见了。两人便找，找来找去，仍不见踪影。会不会被人顺手牵羊拿走了？煨灶猫自言自语。彩屏头脑里开始对邻居一一过滤。可能性不是很大，要是邻居拿的话，使用时，不怕被发现？抱着这样的疑问，她去了“大炼钢铁”的现场。
彩屏目光对着煨灶猫说，咱家的小铁锅被人拿去“大炼钢铁”了。
不会吧，煨灶猫好像身体发痒，两个肩膀耸来耸去。
你猜，是被谁拿去的？
煨灶猫皱上眉头，使劲猜测起来。不过，猜不出。他摇摇头。
怎么会猜不出？刚才还平心静气的彩屏右手捋一捋脸孔，就像是京剧里的变脸一般，即刻变得凶悍异常，怎么会猜不出！
煨灶猫心头一惊，探测的目光扫过去，我真的猜不出。
彩屏把连着巴掌大铁片、绕着红绒线的小铁锅耳子掷到煨灶猫面前，还猜不出来吗？
煨灶猫见水落石出，再无抵赖的可能，就老实交代。
那天，福林带领青春果等青年民兵挨家挨户催缴铁器。煨灶猫对福林说，我老婆不在家，我自作主张缴了，要被骂的。福林把煨灶猫拉到身边，悄悄地对他说，看你这么单薄的身子，干重活吃不消，我给你安排个轻松活。煨灶猫一听，十分欢喜，什么活儿？福林想了想，会计怎么样？或者保管员？煨灶猫说，我那点文化行吗？福林说，行，怎么不行，只要好好学。煨灶猫很感动，便说，好的人在囧途2，我一定好好学。这时福林催促说，快去快去，把东西拿出来！于是，煨灶猫把小铁锅献了出去。
好啊，你这个败家子，你真是不想过日子了！彩屏操起一根棍棒噬龙帝，举起来。这是彩屏专门用来惩罚煨灶猫的“武器”。每当她把它举起来时，煨灶猫就会叩头求饶，别打别打，我坦白我坦白。马小翠因此，真正打到他身上的机率，似乎并不高。彩屏毕竟是一个女人，狠不了那个心。再说，煨灶猫是自己的丈夫，身子又是那么单薄，一棍棒打下去，万一断了骨头怎么办？
彩屏的棍棒高高举着，你说，除了小铁锅之外，还拿走了哪些东西？
到这个时候，煨灶猫好像并不十分害怕，他抬起头，第三次向老婆扫过来侦查的目光。
彩屏显得证据在握，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？棍棒在往下落。
不要不要，我老实交代，煨灶猫伸出右手，做出抵挡的姿势，床底下木盒子里的铁钉，我拿出去了。
半盒子铁钉是五六年前造房子时多下来的，为了防止生锈，还填放了干石灰。
还有什么？
一扇旧门上的铁襻纽，被我撬下来了。
你——你——你这个败家子，棍棒终于落在煨灶猫的手肘上，力量比以前的重，但不算很疼。
过了二十来天吧，煨灶猫到合作社办公室去找福林，询问做会计或保管员的事。不料，遭福林一顿臭骂：你这只煨灶猫撒世贵，瞎了眼是吧？人民公社成立了，我们忙得喝口水的工夫也没有，你来添什么乱？
（下回连载“第三章 3.福林胆气冲天”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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煨灶猫瘦长个儿，胸部肋骨井井有条，像搓衣板。因此，他不像村里大多数男人那样，天一热就赤膊。有人免不了要说他几句，天这么热，还穿一件白布衫，是怕奶子被人看到吗？意思是女人才不赤膊。煨灶猫便道，天热吗？我一点也没觉察到。倒是真的，他脸孔上一丝汗迹都没有。
煨灶猫不怕热，他怕冷。
20世纪五六年代，冬天要比现在冷得多，下雨后，屋檐下的冰凌垂下来，短的像棒杵，长的像扁担。柳叶河狭窄处，冰面上可以走人。家里也冷，旧房子风口多，西北风往里灌，让人缩头缩脑，像一只受了惊吓的乌龟。最暖和的地方是灶仓。农村里有“夏天抢风口，冬天揽烧火”的说法。坐在灶仓里烧火，火光射过来，暖和。不过你要小心，当你划亮火柴，把点燃的草把往灶膛里塞时梁伟发，极有可能一只猫慌张地窜出来，带着一身柴灰，撞到你身上。大家称冬天里蜷缩在灶膛里的猫为“煨灶猫”。
瘦长个儿的他，因为一到冬天就赖在灶仓里不肯起来，所以，笆斗浜人就称他“煨灶猫”。
冬天里，煨灶猫希望不停地往灶门里塞草把，火光带着热量源源不断地射到脸上和身上。可是锅里粥翻滚了孟祥伟，老婆彩屏说，别烧了。他很遗憾。火灭了，余热还有，他就移动小凳子，上半身贴近灶门。彩屏看到后又好气又好笑，别磨磨蹭蹭，钻进灶膛里去算了。煨灶猫嘻嘻笑道，灶门太小，我钻不进去。彩屏突然脸孔一板，谁跟你嬉皮笑脸，快起来，挑水去！煨灶猫像弹簧一般从小凳上弹起来，把水桶担子放到肩上，上河滩去了。
煨灶猫除了怕冷，还怕老婆。笆斗浜后来也有怕老婆的，如瑞树和陈光辉。瑞树之“怕”，“怕”在内心里感到对不起老婆；陈光辉之“怕”上海探戈，“怕”在老婆嗓门大，震得他退避三舍。煨灶猫之“怕”，有些难以描述。你说他“真怕”吧，对老婆的告诫理应时刻记在心头，然而他不，一转身，我行我素，不以为然；你说“假怕”吧，常常跪在老婆面前，痛心疾首，一个劲地说我不该我不该，就差点自打耳光了。总而言之，背着老婆或老婆和颜悦色的时候，他偷懒、磨洋工、做小动作，可以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；一旦老婆声色俱厉，他马上乖得像闯了大祸的小孩，耷拉着眼皮，头都不敢抬。
造成这种状况，可能也有历史原因。煨灶猫家里穷，房屋小，长相又不令人恭维，到二十七岁才把老婆娶回来。老婆彩屏长得粗气了点，煨灶猫两个大腿合起来可能还没有老婆的一个粗，但是彩屏娘家是有钱的。她父亲老黄在镇上开南北货店，起初是卖一些笋干、木耳、香菇等，带卖一点纸、笔、墨水之类；后来生意渐渐扩大，兼卖酱油、火油和老酒，再放些香烟、酥饼、糖果等。解放后，她家成分为“小业主”，也就是通常说的“小资本家”，虽然不是“敌人”，但也不在“革命队伍”之列鳄鱼邓迪。加上彩屏自我感觉良好，时不时摆出有钱人家小姐的派头，挑三拣四，结果，高不凑，低不就，耽误了辰光。一看自己二十五岁还没有“顾主”，急了。“病急乱投医”，一急，就乱了方寸，最后稀里糊涂嫁给了煨灶猫。嫁来第二年，彩屏用娘家的钱，造了一间房子，脱离了公公婆婆阿伯妯娌小姑小叔合住的破屋子。有一天，煨灶猫挑粪浇田里的麦苗。可能是瘦削的肩膀有点承受不了那沉重的粪担，他躲到伙伴家打牌，结果被彩屏发觉。彩屏揪住他的耳朵，恨声说道，我千拣万拣，怎么拣着你这样的猪头瞎眼（猪头瞎眼：指不明事理、不识好歹的人），真是倒了我七八辈子的霉。煨灶猫哇啦哇啦喊，耳朵快拉下来了，耳朵快拉下来了。当然，耳朵没拉下来，眼泪是出来的，因为痛。自此，他“怕”起了老婆。
彩屏从大炼钢铁现场回到家里，并没有马上“打扰”煨灶猫。父亲身体不好，她赶去探望。晚上，彩屏安排两岁的儿子岳兴睡觉后，向煨灶猫招招手，示意在她面前坐下来。煨灶猫老鼠般的眼睛滴溜溜在彩屏脸上侦察一番，“处罚”的预兆不是很明显，但又不是平安无事那种，于是拥上一脸谄媚道，要不要给你捶捶背？
不用，彩屏说，你坐下。
煨灶猫坐下来，一副随时准备为老婆服务的样子。
你猜，我家的小铁锅到哪里去了？彩屏问五话寺。
到哪里去了？煨灶猫身子微微一晃。
小铁锅是煤炉上炒菜用的，已补过几次。他们家不经常生煤炉，因而小铁锅不经常使用。几天前，煨灶猫突然问彩屏，小铁锅哪里去了？彩屏一看，真的不见了。两人便找，找来找去，仍不见踪影。会不会被人顺手牵羊拿走了？煨灶猫自言自语。彩屏头脑里开始对邻居一一过滤。可能性不是很大，要是邻居拿的话，使用时，不怕被发现？抱着这样的疑问，她去了“大炼钢铁”的现场。
彩屏目光对着煨灶猫说，咱家的小铁锅被人拿去“大炼钢铁”了。
不会吧，煨灶猫好像身体发痒，两个肩膀耸来耸去。
你猜，是被谁拿去的？
煨灶猫皱上眉头，使劲猜测起来。不过，猜不出。他摇摇头。
怎么会猜不出？刚才还平心静气的彩屏右手捋一捋脸孔，就像是京剧里的变脸一般，即刻变得凶悍异常，怎么会猜不出！
煨灶猫心头一惊，探测的目光扫过去，我真的猜不出。
彩屏把连着巴掌大铁片、绕着红绒线的小铁锅耳子掷到煨灶猫面前，还猜不出来吗？
煨灶猫见水落石出，再无抵赖的可能，就老实交代。
那天，福林带领青春果等青年民兵挨家挨户催缴铁器。煨灶猫对福林说，我老婆不在家，我自作主张缴了，要被骂的。福林把煨灶猫拉到身边，悄悄地对他说，看你这么单薄的身子，干重活吃不消，我给你安排个轻松活。煨灶猫一听，十分欢喜，什么活儿？福林想了想，会计怎么样？或者保管员？煨灶猫说，我那点文化行吗？福林说，行，怎么不行，只要好好学。煨灶猫很感动，便说，好的人在囧途2，我一定好好学。这时福林催促说，快去快去，把东西拿出来！于是，煨灶猫把小铁锅献了出去。
好啊，你这个败家子，你真是不想过日子了！彩屏操起一根棍棒噬龙帝，举起来。这是彩屏专门用来惩罚煨灶猫的“武器”。每当她把它举起来时，煨灶猫就会叩头求饶，别打别打，我坦白我坦白。马小翠因此，真正打到他身上的机率，似乎并不高。彩屏毕竟是一个女人，狠不了那个心。再说，煨灶猫是自己的丈夫，身子又是那么单薄，一棍棒打下去，万一断了骨头怎么办？
彩屏的棍棒高高举着，你说，除了小铁锅之外，还拿走了哪些东西？
到这个时候，煨灶猫好像并不十分害怕，他抬起头，第三次向老婆扫过来侦查的目光。
彩屏显得证据在握，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？棍棒在往下落。
不要不要，我老实交代，煨灶猫伸出右手，做出抵挡的姿势，床底下木盒子里的铁钉，我拿出去了。
半盒子铁钉是五六年前造房子时多下来的，为了防止生锈，还填放了干石灰。
还有什么？
一扇旧门上的铁襻纽，被我撬下来了。
你——你——你这个败家子，棍棒终于落在煨灶猫的手肘上，力量比以前的重，但不算很疼。
过了二十来天吧，煨灶猫到合作社办公室去找福林，询问做会计或保管员的事。不料，遭福林一顿臭骂：你这只煨灶猫撒世贵，瞎了眼是吧？人民公社成立了，我们忙得喝口水的工夫也没有，你来添什么乱？
（下回连载“第三章 3.福林胆气冲天”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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