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李琦：厦门大学，那悲悯与传奇的学园-厦大文化讲堂
厦门大学，那悲悯与传奇的学园
李琦 教授
一所大学，专业素养、学位证书之外，最该给予她的少年书生的，是什么？
这所诞生于中西文化交汇的那个时代的大学淘里程，怎样去体验、感悟她内在的精神气质？为什么堪称悲悯与传奇？她曾经的谦谦儒者中，演绎了怎样的人生传奇？她如今的书声朗朗、书生意气中，藏着曾经的金戈铁马、旌旗猎猎，沉淀出内敛的力度吗？在她繁花四季、天风海涛的景象之外，在她美仑美奂、气势恢弘的建筑背后，她的历史与人物，她的情怀与气度，构造了怎样一处眼不可见、身不能至而惟以心可思、悟的学园？
西元2001年4月6日，厦门大学建校八十周年。这事本与我无关，一则报道却对我影响不小。一些美洲回来的校友，在一起回忆着萨校长，诵唱起校歌，泪湿衣襟。报道只做简短的叙述，没有任何抒发。我看着，动容十分。萨校长时期的校友，在1937-1945年间。到了母校八十周年的时候，全然是耄耋之人。这些历经沧桑的老者，白发苍苍却热泪盈眶，那是怎样的场景？观闻之人，能不戚戚然？缘由所在，却是一所大学、一位校长。我止不住想，怎样的校长，让他的学生，如此感怀一生？我生既晚，无缘亲灸于萨校长，却能、更该续他心曲、延下香火。我决意，从此我所带领的厦门大学学生团队走到哪里，厦门大学的校歌就在那儿响起。厦门大学辩论队由此成了“唱着校歌去比赛”的一支学生团队，校歌中他们并不慷慨激昂，却是安然自信。在每年给二年级本科生开设的选修课《辩论与演讲》上，这一群的厦门大学学生，是每周唱着校歌开始他们的课堂的。有时，课堂移到户外，他们的歌声乃汇入天风海韵。
我和萨校长之间，其实也只隔了一个长汀时期就学的何师；
又另有机会，读到许多长汀校友笔中的萨校长；校园里的幽静处，是萨校长安眠所在，碑上简要记述他的行止，时常可以在校园漫步中去看他一眼。渐渐就再不觉得他离我有多久远了。1937年厦门大学改为国立，国民政府委任清华大学的物理学教授萨本栋接任国立厦门大学校长。这个当时中国最优秀的理论物理学家和机电专家，十足是风华正茂，年轻得只有三十五岁，更携网球场上的英姿。但是，这个从科学家兼了教育家的萨本栋，却不能平静、从容地管理这所大学。他从北平南下，磨难和传奇在等待他。掌校不久，为避东瀛战祸，他率领全校内迁地处闽西的昔日汀州府治所在地长汀，人员、图书、设备一无遗漏。汀江边上这所狼烟烽火中的大学，几乎是当时能够于战时免却颠沛流离以弦歌不辍的中国唯一大学，战后复学则几乎是中国一众大学里最早的。独此一番景象，就足以让这所大学至今依然可以傲视同侪。战时的厦门大学，公认为中国大学中设施最齐整者；战时的厦门大学，于学生之勤勉问学与谨严行事，却也是督责最厉者。这一切，似乎不足以让长汀校友为校长老泪纵横。校史记载，“1941年1月，萨校长横遭诬枉，加以多年校务劳累，以致胃病、风湿症并发，卧床不起，病中仍关心校务，并在床前为学生上课”。落泪的“老生”中，就有那时病榻前受萨校长耳提面命的？他是拆了国民政府配置与他的轿车，发电供学生们用的；他是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中全校最后一个进防空洞的，他是在空袭警报解除后全校第一个出防空洞的。物理学家和大学校长萨本栋，竟然是观音菩萨万千化身之一艾丽希斯？是地藏菩萨慈悲情怀再现？
不知道长汀八年，萨校长是怎样的殚精竭虑、心力交瘁、积劳成疾。
抗战胜利而返回厦门后，校长只得坚辞其职，赴美治疗。三年多后的1949年初，以英年而早逝。他算是为这所大学而逝？这所大学，历史上竟累死过一任校长？校长以一己崇高，遗泽于无数后学。他的才智与仁慈，是这所大学无数荣耀与福分中最紧要的一部分？
能得萨校长赐予这一份荣耀与福分，也是有因缘的。校主实业惨淡，与文庆校长勉力维持数年，终不得不在1937年将私立厦门大学移交给国民政府，遂有世居榕城的萨校长自北平南来鹭岛。校主为移交厦门大学一事，致信国民政府教育部长，言及学校也可勉力维持，但已“不能时时更新教学设施，唯恐贻误青年”，故而将学校交予政府；却又因一己力微致“贻累国家”，深为不安、愧疚，辗转难眠。校主称，幸有古人之训导，“有善始者，不必有善终”，得以从“贻误青年”与“贻累国家”的两难与煎熬中脱困而出。我自1981年的六十周年校庆听得黄克立老学长对校主的颂扬起，就对校主感念、追慕不已；坊间不乏以校主为研究主题的著述行世，也专门辟有陈嘉庚纪念堂。我却只在这一刻，2004年4月5日，专程往谒长汀校址而在纪念馆中得知校主此中言辞，才体会得他内心的仁厚、胸怀的博大。我静默无言，思绪万千，由此往日愁肠尽解、问道之心愈坚。校主深具闽南人的血性，这从他抗战中的行事可以知道。他的血性之下，复有悲悯与柔情。“血性的温柔”。这个十七岁海路下南洋、异乡求生计的闽南汉子，于学堂书生，仁厚有过慈母，别样形态。单只建筑一项，他执意要求校舍的采光、通风必须最好，以方便学子；建校伊始即用一字罗马式长廊贯通依山面海的群贤楼群五幢，长廊的户外部分加顶盖，务使少年之通行无惧雨淋日晒。
三十五岁、风流倜傥的萨校长，是从六十八岁、儒雅斯文的文庆校长手中接过厦门大学的。
我以“不避尘世而彰显其独特意义的修道院”来定位大学，两位校长恰可验证。如果说，掌校八年、死而后已的萨校长，几乎以肉身演绎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的“献祭”情怀，文庆校长的“献祭”则纯然是精神性的，更是自我放逐的。十六年的时间，文庆校长从中年而老年，实在是把他的后半生，倾力、倾情奉献给了初创的厦门大学，造就了这所中国私立大学之翘楚。
回溯厦门大学建校的1921年，在上海，一群知识分子秘密集会，以结成政治团体，意欲借革命、暴力推动中华的进步和人类之文明。晚清以降，“千年变局”成为时人共识。康有为于此千年变局，所看到的，不独是“列强环伺”，更有“士人革命”，即革命不再起自社会底层而是动作于知识精英、社会中坚。1921年7月的上海，即是二十世纪中国“革命的政治”的浓彩重笔。其所带给中国和世界的影响，迄今尚难以估量、评断。同一年的早些时候，另一些知识分子在同因鸦片战祸而开埠的厦门，合法结社，力求以文化与教育汇力于中华的进步与人类之文明。这所大学，也正是在新文化运动的流光溢彩里，在中华千年变局之困境、艰难中，于“知识分子变身为革命家”的逻辑之外，循守护知识分子的纯粹性的内在逻辑，伴天风海韵卓尔临世。也是1921年7月，文庆校长甫一莅校执事，即在《厦门大学校旨》中开宗明义：“本大学之主要目的，在博集东西各国之学术及其精神，以研究一切现象之底蕴与功用，同时并阐发中国固有学艺之美质，使之融会贯通，成为一种最新最完善之文化”。这所大学，和一个具有世界性能量的政党，既“偶合”又迥异，自该有恢弘气度、高阔视野？注定了悲悯情怀、传奇经历？
这所大学，以“止于至善”为学园训言。
《老子》有言，“上善若水”。试解为三：水生养万物，而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；其至清至洁，涤荡万物、消融污浊；以柔弱可胜刚强，虽至柔却成至刚，既至柔亦复至刚。不知文庆校长本意如何，我以为是将生命意趣蕴含其中了。校歌在“鹭江深且长”的映衬中，以“学海何洋洋，至吾知于无央”和“人生何茫茫，充吾爱于无疆”，将文化传承、人格养成的大学之道，柔美、抒情以演绎。又何尝不是淋漓尽显着生命态度？书声朗朗，歌声锵锵；天宇苍苍，少年臧臧时尚地狱。那古雅圆润、中西合璧的厦门大学校徽温天淳，中间书“止于至善”，并有一城门图案。其意，既是这所大学地处有“华夏门户”之称的“厦门”，更是表示大学为知识之殿堂，向社会与公众敞开。建校不久，即有厦门大学教授，时时轻舟渡海，赴今日已游人如织的鼓浪屿，授课平民夜校。芙蓉园的书香花影，但盼入街巷、被市井。五老峰下与古刹南普陀并立的芙蓉学园，也是心怀苍生的。1937年10月，“国立厦门大学学生救国服务团”成立，更是国难当头，不避牺牲。
这一处芙蓉学园，今日少年且歌且读、且行且修，一派祥和、曼妙，史上却非沧海桑田所能言。
据说，五老峰下不大的这一片平地，本是汪洋。地质变迁将厦门岛的许多古海湾造成了平地，此处即其一。南普陀寺前现在还容易见到海蚀石，即由海水和海风的侵蚀作用而形成的地貌，可见某个过去这是临海的、是海水可以亲吻山脚的。沧海桑田中，还造出了几处天然湖，地质学上称为泄湖。校园之中本有两处，居然在这二十年间先后遭了“灭顶之灾”。有一处，一度为同学们称作“半月湖”。上天遗爱于芙蓉园，管理当局居然暴殄。常有“海上花园学府”雅称厦门大学的。世人多以为，厦门大学依山面海，是海边的大学；或以为，这大学在岛上，则为海中间的大学。惟有这“海上的大学”，最是确当。
当年洪武皇帝重靖边，以卫所制行之。
大约在明洪武三十五年，厦门岛上设中左所，隶属永宁卫。永宁卫城，为今日泉州境内的永宁镇；中左所城，在今日厦门中山路的东端高起的玉屏山，与鼓浪屿上的龙头山遥对，是厦门城之始。附属中左所城的，是厦门岛上的一些小要塞。其中之一，正在厦门大学校园内，古称白城。今日名声颇盛的白城海滩，即据此而名。白城尚遗有两小段城墙，一处在女生宿舍石井群楼下，墙上长着榕树，已是榕荫浓浓；一处与建南楼群最东端的成智楼相接，这段残墙还伴有城门，称“镇北关”。始于明初的这般陈迹，近于淹没。为世人所知者，则与明末有关。郑成功拥军据金、厦。五老峰下山海间的这一片空阔平地，是他操练步兵的，向称“演武场”。他的舰队在厦门岛与鼓浪屿之间的水域鹭江操练，鼓浪屿龙头山的日光岩就称“水操台”，说是“舰队司令”对着鹭江的司令台，大体可理解为“点将台”。郑军另有初期演练水军的地方，留下了名字，“演武池”，也算得在厦门大学校园里，正是天造的泄湖中唯一“健在”的。校主当年得古演武场，兴此新学堂，临观音道场，对浩瀚汪洋。奇哉，妙哉，善哉，壮哉。
那 昔日的旌旗猎猎、金戈铁马，合如今的书声朗朗、书生臧臧，演化作一种内敛的力度？
学堂初兴，乐歌声起。校歌起自“自强、自强”，乃是厦门大学以“自强不息·止于至善”为校训；收于“南方之强”，为厦门大学建校之初即立高远目标以自勉。此“南方”无语言伤，非地理与空间之意，乃文化与气质之指。“南方之强”自《中庸》出：“有北方之强，有南方之强大良牛乳。宽柔以教，不报无道，君子居之，为南方之强”。与慷慨赴死、勇武彪悍的北方之强有别，南方之强所呈示的，是温文尔雅、恬淡谦冲。我以“内敛的力度”相称西川史子。唯此内敛的力度，方能相适于大视野、大胸襟、大气魄，以成大学之大境界。嘉庚校主，林、萨校长，俱为典范于前，晚生后辈如何相继于后？
1937年的厦门大学，“弱冠”，多难。
“过继”政府为国立大学于先，跋涉远迁成战时大学在后。远避战祸、人去地空的芙蓉园，随后并不“闲着”。一支当时世界上装备最精良、向来有着独特的彪悍武风的军队，盘踞于芙蓉园。大和民族的“闽南派遣军”司令部驱去了书声与歌声的余音，踩踏着少年与师尊的痕印。到抗战结束时，洗劫过后的芙蓉园，其毁坏程度已经完全不能起薪火、续弦歌，甚至日军战俘营一段时间里都就地设置。1945级的厦门大学新生，入学不是在这五老峰下，而是学校在鼓浪屿多方筹措借来的屋舍设立的新生院。战前厦门大学的理学已经颇为可观，生化大楼是当时中国最先进的研究设施之一，“光复”时已彻底毁损。早些年在南开校园，知悉其饱受日人轰炸，校舍、图书损失巨大，其中就包括国内为孤本的血书《金刚经》。若说日人于南开是毁，于我芙蓉学园还有凿刻，用工事。我入学时，紧邻南普陀的大南校门入门处即有一座坚固的碉堡，当时“伪装”成花坛了。1987年修建新图书馆以容“玉帛”，离日人“干戈”只五十米之距。这一处碉堡后来移走了，校园里至今还留有几座。可以不显，却该留存。1956年新建建南楼群，其最东端的成智楼的东侧与明洪武白城相接，成智楼西侧与南光楼之间，有一道壕沟。我猜测，也是日本人修建的工事，以拱卫其司令部。有趣的是，位于相隔六百年的两处军事设施中间的楼，名成智；我上学时，是图书馆，时时在三楼临窗面海静读。还有几处坑道，建南大会堂后侧山脚，有；今日位列国家重点文物的芙蓉一楼下方、科学艺术中心东侧，有。大和民族给芙蓉园留下了深深的疤痕，南普陀的晨钟暮鼓尚不能完全抚平它七堇年尘曲，恰可助芙蓉园的书生“问学未敢忘国忧”。更想当年，校主专门选定5月9日为最初之校舍群贤楼群奠基日。乃因1915年的这一天，袁世凯承认日本意图灭亡中国的“二十一条”，举国以为国耻日。校史载，“为使全校师生不忘国耻，发愤为国，所以陈嘉庚赶在这一天为厦大校舍奠基”。
正是：东瀛有恶客，欺我少干戈！铁蹄踏学园，斯文徒奈何？
芙蓉园里，七百年前旌旗猎猎、金戈铁马，七十年前敌酋狰狞、枪炮轰鸣。俱往矣。愿一应铺垫与洗礼、所有跌宕与传奇，沉淀出、消融于少年佼佼、师道滔滔。
这所大学最后一次整体性地演绎她的悲悯与传奇，是在1950年代的约十年间。
在一种广泛、彻底的政治动员的体制中，大学完全服从于政治目的。黄光宜院系调整就是大学服从政治目的的具体事件。1951年5月，厦门大学、西北工学院、北洋大学三校的航空系并入清华，设立清华大学航空学院，后来演变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。航空系是萨校长手创，是他敏锐于民族所需的先见之举。校友回忆，萨校长指示相关人员敦聘沪上某教授前来课任空气动力学，概非此不成航空系。有人担心这位教授不肯应聘，萨校长回复，如果这位教授不肯来，由他亲任空气动力学之讲授陈拓宇。
1952年，电机、土木、机械三个系各一部分并入浙江大学；俄语专业合并到南京大学外文系；海洋系海洋物理组师生转入当时在青岛的山东大学，组建山东大学海洋系；土木建筑的余下部分，并入同济大学；机械和电机两系，与几所著名大学的部分院系组建南京工学院，即后来的东南大学；包括厦门大学在内的几所大学的水利专业合并，在南京成立了华东水利学院淳安县教育局，即现在的河海大学。
1953年，企业管理系调整到上海财经学院，现为上海财经大学；法律系与华东各大学法律系合并，在上海的圣约翰大学的校址上新建华东政法学院。
1959－1962年间，厦门大学海洋系全部调出，与留在青岛的山东大学海洋系成立了青岛海洋学院，今日为中国海洋大学。厦门大学在1970年自行重建海洋系，现在扩展为海洋与环境学院，依然为中国海洋研究之重镇。
1994年更名为大连海事大学的大连海运学院，也是50年代院系调整中由东北航海学院、上海航务学院、福建航海专科学校合并而成的。福建航海专科学校即为从厦门大学分出的航务专科。
1957年，厦门大学与全国十余所著名高校共同创建了内蒙古大学。
1960年，为筹办福州大学与物质结构研究所, 厦门大学再迁出了一半的理科。
更早的1924年6月，因学潮，或者说学校内部师生之间、教授与校长之间有所纠葛、抵牾，三百余位教师和学生出走上海，在原厦门大学教授欧元怀、王毓祥、傅式说等人的帮助下取“光大华夏”之意建立大夏大学。经50年代院校合并，为今天的华东师范大学。
这自也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形态了，也是契合了“参赞化育”的生命理解了。
这所大学在以“止于至善”训示于她的莘莘学子时，自己也这样履践了这一训言。
西太平洋的万顷碧波之畔、天风海韵之中，青山为枕、古刹相邻，钟鸣博览、弦歌不辍，此芙蓉学园也。
一篇旧文，校庆之际重读有感，故与各位分享之。
文章摘自《与学生书》（李琦，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）
图片来自：夜空中国
网站编辑/黄小翠
微信编辑/颜迎
厦门大学，那悲悯与传奇的学园
李琦 教授
一所大学，专业素养、学位证书之外，最该给予她的少年书生的，是什么？
这所诞生于中西文化交汇的那个时代的大学淘里程，怎样去体验、感悟她内在的精神气质？为什么堪称悲悯与传奇？她曾经的谦谦儒者中，演绎了怎样的人生传奇？她如今的书声朗朗、书生意气中，藏着曾经的金戈铁马、旌旗猎猎，沉淀出内敛的力度吗？在她繁花四季、天风海涛的景象之外，在她美仑美奂、气势恢弘的建筑背后，她的历史与人物，她的情怀与气度，构造了怎样一处眼不可见、身不能至而惟以心可思、悟的学园？
西元2001年4月6日，厦门大学建校八十周年。这事本与我无关，一则报道却对我影响不小。一些美洲回来的校友，在一起回忆着萨校长，诵唱起校歌，泪湿衣襟。报道只做简短的叙述，没有任何抒发。我看着，动容十分。萨校长时期的校友，在1937-1945年间。到了母校八十周年的时候，全然是耄耋之人。这些历经沧桑的老者，白发苍苍却热泪盈眶，那是怎样的场景？观闻之人，能不戚戚然？缘由所在，却是一所大学、一位校长。我止不住想，怎样的校长，让他的学生，如此感怀一生？我生既晚，无缘亲灸于萨校长，却能、更该续他心曲、延下香火。我决意，从此我所带领的厦门大学学生团队走到哪里，厦门大学的校歌就在那儿响起。厦门大学辩论队由此成了“唱着校歌去比赛”的一支学生团队，校歌中他们并不慷慨激昂，却是安然自信。在每年给二年级本科生开设的选修课《辩论与演讲》上，这一群的厦门大学学生，是每周唱着校歌开始他们的课堂的。有时，课堂移到户外，他们的歌声乃汇入天风海韵。
我和萨校长之间，其实也只隔了一个长汀时期就学的何师；
又另有机会，读到许多长汀校友笔中的萨校长；校园里的幽静处，是萨校长安眠所在，碑上简要记述他的行止，时常可以在校园漫步中去看他一眼。渐渐就再不觉得他离我有多久远了。1937年厦门大学改为国立，国民政府委任清华大学的物理学教授萨本栋接任国立厦门大学校长。这个当时中国最优秀的理论物理学家和机电专家，十足是风华正茂，年轻得只有三十五岁，更携网球场上的英姿。但是，这个从科学家兼了教育家的萨本栋，却不能平静、从容地管理这所大学。他从北平南下，磨难和传奇在等待他。掌校不久，为避东瀛战祸，他率领全校内迁地处闽西的昔日汀州府治所在地长汀，人员、图书、设备一无遗漏。汀江边上这所狼烟烽火中的大学，几乎是当时能够于战时免却颠沛流离以弦歌不辍的中国唯一大学，战后复学则几乎是中国一众大学里最早的。独此一番景象，就足以让这所大学至今依然可以傲视同侪。战时的厦门大学，公认为中国大学中设施最齐整者；战时的厦门大学，于学生之勤勉问学与谨严行事，却也是督责最厉者。这一切，似乎不足以让长汀校友为校长老泪纵横。校史记载，“1941年1月，萨校长横遭诬枉，加以多年校务劳累，以致胃病、风湿症并发，卧床不起，病中仍关心校务，并在床前为学生上课”。落泪的“老生”中，就有那时病榻前受萨校长耳提面命的？他是拆了国民政府配置与他的轿车，发电供学生们用的；他是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中全校最后一个进防空洞的，他是在空袭警报解除后全校第一个出防空洞的。物理学家和大学校长萨本栋，竟然是观音菩萨万千化身之一艾丽希斯？是地藏菩萨慈悲情怀再现？
不知道长汀八年，萨校长是怎样的殚精竭虑、心力交瘁、积劳成疾。
抗战胜利而返回厦门后，校长只得坚辞其职，赴美治疗。三年多后的1949年初，以英年而早逝。他算是为这所大学而逝？这所大学，历史上竟累死过一任校长？校长以一己崇高，遗泽于无数后学。他的才智与仁慈，是这所大学无数荣耀与福分中最紧要的一部分？
能得萨校长赐予这一份荣耀与福分，也是有因缘的。校主实业惨淡，与文庆校长勉力维持数年，终不得不在1937年将私立厦门大学移交给国民政府，遂有世居榕城的萨校长自北平南来鹭岛。校主为移交厦门大学一事，致信国民政府教育部长，言及学校也可勉力维持，但已“不能时时更新教学设施，唯恐贻误青年”，故而将学校交予政府；却又因一己力微致“贻累国家”，深为不安、愧疚，辗转难眠。校主称，幸有古人之训导，“有善始者，不必有善终”，得以从“贻误青年”与“贻累国家”的两难与煎熬中脱困而出。我自1981年的六十周年校庆听得黄克立老学长对校主的颂扬起，就对校主感念、追慕不已；坊间不乏以校主为研究主题的著述行世，也专门辟有陈嘉庚纪念堂。我却只在这一刻，2004年4月5日，专程往谒长汀校址而在纪念馆中得知校主此中言辞，才体会得他内心的仁厚、胸怀的博大。我静默无言，思绪万千，由此往日愁肠尽解、问道之心愈坚。校主深具闽南人的血性，这从他抗战中的行事可以知道。他的血性之下，复有悲悯与柔情。“血性的温柔”。这个十七岁海路下南洋、异乡求生计的闽南汉子，于学堂书生，仁厚有过慈母，别样形态。单只建筑一项，他执意要求校舍的采光、通风必须最好，以方便学子；建校伊始即用一字罗马式长廊贯通依山面海的群贤楼群五幢，长廊的户外部分加顶盖，务使少年之通行无惧雨淋日晒。
三十五岁、风流倜傥的萨校长，是从六十八岁、儒雅斯文的文庆校长手中接过厦门大学的。
我以“不避尘世而彰显其独特意义的修道院”来定位大学，两位校长恰可验证。如果说，掌校八年、死而后已的萨校长，几乎以肉身演绎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的“献祭”情怀，文庆校长的“献祭”则纯然是精神性的，更是自我放逐的。十六年的时间，文庆校长从中年而老年，实在是把他的后半生，倾力、倾情奉献给了初创的厦门大学，造就了这所中国私立大学之翘楚。
回溯厦门大学建校的1921年，在上海，一群知识分子秘密集会，以结成政治团体，意欲借革命、暴力推动中华的进步和人类之文明。晚清以降，“千年变局”成为时人共识。康有为于此千年变局，所看到的，不独是“列强环伺”，更有“士人革命”，即革命不再起自社会底层而是动作于知识精英、社会中坚。1921年7月的上海，即是二十世纪中国“革命的政治”的浓彩重笔。其所带给中国和世界的影响，迄今尚难以估量、评断。同一年的早些时候，另一些知识分子在同因鸦片战祸而开埠的厦门，合法结社，力求以文化与教育汇力于中华的进步与人类之文明。这所大学，也正是在新文化运动的流光溢彩里，在中华千年变局之困境、艰难中，于“知识分子变身为革命家”的逻辑之外，循守护知识分子的纯粹性的内在逻辑，伴天风海韵卓尔临世。也是1921年7月，文庆校长甫一莅校执事，即在《厦门大学校旨》中开宗明义：“本大学之主要目的，在博集东西各国之学术及其精神，以研究一切现象之底蕴与功用，同时并阐发中国固有学艺之美质，使之融会贯通，成为一种最新最完善之文化”。这所大学，和一个具有世界性能量的政党，既“偶合”又迥异，自该有恢弘气度、高阔视野？注定了悲悯情怀、传奇经历？
这所大学，以“止于至善”为学园训言。
《老子》有言，“上善若水”。试解为三：水生养万物，而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；其至清至洁，涤荡万物、消融污浊；以柔弱可胜刚强，虽至柔却成至刚，既至柔亦复至刚。不知文庆校长本意如何，我以为是将生命意趣蕴含其中了。校歌在“鹭江深且长”的映衬中，以“学海何洋洋，至吾知于无央”和“人生何茫茫，充吾爱于无疆”，将文化传承、人格养成的大学之道，柔美、抒情以演绎。又何尝不是淋漓尽显着生命态度？书声朗朗，歌声锵锵；天宇苍苍，少年臧臧时尚地狱。那古雅圆润、中西合璧的厦门大学校徽温天淳，中间书“止于至善”，并有一城门图案。其意，既是这所大学地处有“华夏门户”之称的“厦门”，更是表示大学为知识之殿堂，向社会与公众敞开。建校不久，即有厦门大学教授，时时轻舟渡海，赴今日已游人如织的鼓浪屿，授课平民夜校。芙蓉园的书香花影，但盼入街巷、被市井。五老峰下与古刹南普陀并立的芙蓉学园，也是心怀苍生的。1937年10月，“国立厦门大学学生救国服务团”成立，更是国难当头，不避牺牲。
这一处芙蓉学园，今日少年且歌且读、且行且修，一派祥和、曼妙，史上却非沧海桑田所能言。
据说，五老峰下不大的这一片平地，本是汪洋。地质变迁将厦门岛的许多古海湾造成了平地，此处即其一。南普陀寺前现在还容易见到海蚀石，即由海水和海风的侵蚀作用而形成的地貌，可见某个过去这是临海的、是海水可以亲吻山脚的。沧海桑田中，还造出了几处天然湖，地质学上称为泄湖。校园之中本有两处，居然在这二十年间先后遭了“灭顶之灾”。有一处，一度为同学们称作“半月湖”。上天遗爱于芙蓉园，管理当局居然暴殄。常有“海上花园学府”雅称厦门大学的。世人多以为，厦门大学依山面海，是海边的大学；或以为，这大学在岛上，则为海中间的大学。惟有这“海上的大学”，最是确当。
当年洪武皇帝重靖边，以卫所制行之。
大约在明洪武三十五年，厦门岛上设中左所，隶属永宁卫。永宁卫城，为今日泉州境内的永宁镇；中左所城，在今日厦门中山路的东端高起的玉屏山，与鼓浪屿上的龙头山遥对，是厦门城之始。附属中左所城的，是厦门岛上的一些小要塞。其中之一，正在厦门大学校园内，古称白城。今日名声颇盛的白城海滩，即据此而名。白城尚遗有两小段城墙，一处在女生宿舍石井群楼下，墙上长着榕树，已是榕荫浓浓；一处与建南楼群最东端的成智楼相接，这段残墙还伴有城门，称“镇北关”。始于明初的这般陈迹，近于淹没。为世人所知者，则与明末有关。郑成功拥军据金、厦。五老峰下山海间的这一片空阔平地，是他操练步兵的，向称“演武场”。他的舰队在厦门岛与鼓浪屿之间的水域鹭江操练，鼓浪屿龙头山的日光岩就称“水操台”，说是“舰队司令”对着鹭江的司令台，大体可理解为“点将台”。郑军另有初期演练水军的地方，留下了名字，“演武池”，也算得在厦门大学校园里，正是天造的泄湖中唯一“健在”的。校主当年得古演武场，兴此新学堂，临观音道场，对浩瀚汪洋。奇哉，妙哉，善哉，壮哉。
那 昔日的旌旗猎猎、金戈铁马，合如今的书声朗朗、书生臧臧，演化作一种内敛的力度？
学堂初兴，乐歌声起。校歌起自“自强、自强”，乃是厦门大学以“自强不息·止于至善”为校训；收于“南方之强”，为厦门大学建校之初即立高远目标以自勉。此“南方”无语言伤，非地理与空间之意，乃文化与气质之指。“南方之强”自《中庸》出：“有北方之强，有南方之强大良牛乳。宽柔以教，不报无道，君子居之，为南方之强”。与慷慨赴死、勇武彪悍的北方之强有别，南方之强所呈示的，是温文尔雅、恬淡谦冲。我以“内敛的力度”相称西川史子。唯此内敛的力度，方能相适于大视野、大胸襟、大气魄，以成大学之大境界。嘉庚校主，林、萨校长，俱为典范于前，晚生后辈如何相继于后？
1937年的厦门大学，“弱冠”，多难。
“过继”政府为国立大学于先，跋涉远迁成战时大学在后。远避战祸、人去地空的芙蓉园，随后并不“闲着”。一支当时世界上装备最精良、向来有着独特的彪悍武风的军队，盘踞于芙蓉园。大和民族的“闽南派遣军”司令部驱去了书声与歌声的余音，踩踏着少年与师尊的痕印。到抗战结束时，洗劫过后的芙蓉园，其毁坏程度已经完全不能起薪火、续弦歌，甚至日军战俘营一段时间里都就地设置。1945级的厦门大学新生，入学不是在这五老峰下，而是学校在鼓浪屿多方筹措借来的屋舍设立的新生院。战前厦门大学的理学已经颇为可观，生化大楼是当时中国最先进的研究设施之一，“光复”时已彻底毁损。早些年在南开校园，知悉其饱受日人轰炸，校舍、图书损失巨大，其中就包括国内为孤本的血书《金刚经》。若说日人于南开是毁，于我芙蓉学园还有凿刻，用工事。我入学时，紧邻南普陀的大南校门入门处即有一座坚固的碉堡，当时“伪装”成花坛了。1987年修建新图书馆以容“玉帛”，离日人“干戈”只五十米之距。这一处碉堡后来移走了，校园里至今还留有几座。可以不显，却该留存。1956年新建建南楼群，其最东端的成智楼的东侧与明洪武白城相接，成智楼西侧与南光楼之间，有一道壕沟。我猜测，也是日本人修建的工事，以拱卫其司令部。有趣的是，位于相隔六百年的两处军事设施中间的楼，名成智；我上学时，是图书馆，时时在三楼临窗面海静读。还有几处坑道，建南大会堂后侧山脚，有；今日位列国家重点文物的芙蓉一楼下方、科学艺术中心东侧，有。大和民族给芙蓉园留下了深深的疤痕，南普陀的晨钟暮鼓尚不能完全抚平它七堇年尘曲，恰可助芙蓉园的书生“问学未敢忘国忧”。更想当年，校主专门选定5月9日为最初之校舍群贤楼群奠基日。乃因1915年的这一天，袁世凯承认日本意图灭亡中国的“二十一条”，举国以为国耻日。校史载，“为使全校师生不忘国耻，发愤为国，所以陈嘉庚赶在这一天为厦大校舍奠基”。
正是：东瀛有恶客，欺我少干戈！铁蹄踏学园，斯文徒奈何？
芙蓉园里，七百年前旌旗猎猎、金戈铁马，七十年前敌酋狰狞、枪炮轰鸣。俱往矣。愿一应铺垫与洗礼、所有跌宕与传奇，沉淀出、消融于少年佼佼、师道滔滔。
这所大学最后一次整体性地演绎她的悲悯与传奇，是在1950年代的约十年间。
在一种广泛、彻底的政治动员的体制中，大学完全服从于政治目的。黄光宜院系调整就是大学服从政治目的的具体事件。1951年5月，厦门大学、西北工学院、北洋大学三校的航空系并入清华，设立清华大学航空学院，后来演变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。航空系是萨校长手创，是他敏锐于民族所需的先见之举。校友回忆，萨校长指示相关人员敦聘沪上某教授前来课任空气动力学，概非此不成航空系。有人担心这位教授不肯应聘，萨校长回复，如果这位教授不肯来，由他亲任空气动力学之讲授陈拓宇。
1952年，电机、土木、机械三个系各一部分并入浙江大学；俄语专业合并到南京大学外文系；海洋系海洋物理组师生转入当时在青岛的山东大学，组建山东大学海洋系；土木建筑的余下部分，并入同济大学；机械和电机两系，与几所著名大学的部分院系组建南京工学院，即后来的东南大学；包括厦门大学在内的几所大学的水利专业合并，在南京成立了华东水利学院淳安县教育局，即现在的河海大学。
1953年，企业管理系调整到上海财经学院，现为上海财经大学；法律系与华东各大学法律系合并，在上海的圣约翰大学的校址上新建华东政法学院。
1959－1962年间，厦门大学海洋系全部调出，与留在青岛的山东大学海洋系成立了青岛海洋学院，今日为中国海洋大学。厦门大学在1970年自行重建海洋系，现在扩展为海洋与环境学院，依然为中国海洋研究之重镇。
1994年更名为大连海事大学的大连海运学院，也是50年代院系调整中由东北航海学院、上海航务学院、福建航海专科学校合并而成的。福建航海专科学校即为从厦门大学分出的航务专科。
1957年，厦门大学与全国十余所著名高校共同创建了内蒙古大学。
1960年，为筹办福州大学与物质结构研究所, 厦门大学再迁出了一半的理科。
更早的1924年6月，因学潮，或者说学校内部师生之间、教授与校长之间有所纠葛、抵牾，三百余位教师和学生出走上海，在原厦门大学教授欧元怀、王毓祥、傅式说等人的帮助下取“光大华夏”之意建立大夏大学。经50年代院校合并，为今天的华东师范大学。
这自也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形态了，也是契合了“参赞化育”的生命理解了。
这所大学在以“止于至善”训示于她的莘莘学子时，自己也这样履践了这一训言。
西太平洋的万顷碧波之畔、天风海韵之中，青山为枕、古刹相邻，钟鸣博览、弦歌不辍，此芙蓉学园也。
一篇旧文，校庆之际重读有感，故与各位分享之。
文章摘自《与学生书》（李琦，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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